《菱花月》夏侯先生

90、第四十一章 前夜（2）

　　夜色初上，雨势渐收，空气中游荡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南岭庄正厅，烛火通明恍若白昼，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两个身影。景玥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屋檐上落下的串串水滴，映在烛火下，仿佛颗颗水晶般闪亮。哑叔习惯性的坐在低一级台阶上，靠在景玥脚边，时不时抬眼看看那发呆中的人，眼神惶然不安。
　　景玥伸手想去接那雨珠，却不想它们还在更远处，根本够不到。她不无沮丧的叹了口气，“哑叔，你开心么？你见过灵王了……再有一天，可能我们再也不会有这样安静的日子过了……”
　　哑叔一怔，低头默不作声。
　　景玥习惯了他的沉默，继续着自己的思绪道：“我知道你不开心，其实我也不开心……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家里，每次玩捉迷藏都是我赢，呵呵……因为每次我都躲在你屋里，他们谁也不敢进你的院子，连大哥都怕你呢……”
　　唔……哑叔忽的发出一声近似哀嚎的低叫。景玥回过神，转头去看，见他仰脖望着自己，不知是不是烛火晃得，那只好眼中闪着别样光芒，期盼中带着不舍的依恋。这一瞬，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猛然又在心底涌现，她总觉得，每当自己说起幼年的事，哑叔总会有着特别的反应。
　　两人正对望着，唰唰唰，几声异样的响动从厅旁的大树处传来。景玥警惕的扭头去看，只见细细雨丝笼罩处，一片漆黑，并无他物。谁知等她刚刚收回目光，响动再次出现。这回，她不敢怠慢，忙扶哑叔起来，想要退回到厅内。两人脚步还未挪动，两道黑影无声无息的闪到眼前，其中一人手在腰间一晃，摸出一枚铜牌又快速的收了回去。这飞快的动作清楚的被她捕捉到，因为她有预感，穆赫非一定还会再派人来接走自己跟哑叔。果然，两道黑影分别抓住景玥和哑叔肩头，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转眼到了大门，然而这次并不比上次幸运。当她感到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自己的时候，子青的铁拳已经直奔拉着她的黑衣人的背心。唰，一个利落的闪身，黑衣人已带着她躲过偷袭。显然，这次来人的功力更在昨夜那些人之上。如此，闪转腾挪间，两个黑衣人竟带着她跟哑叔越过南岭庄大门。子青紧追不舍，刚刚追出几米远，就见庄外草丛处噌噌冒出五六位黑衣人，横摆出一道人墙，生生把路拦住。
　　不知跑了多远，景玥只知道鞋子上沾满了泥水，小腹也隐隐作痛起来，正想着若这样跑下去，说不定会滑胎。不等她出言阻止，黑衣人已停住步子，两人眼前出现一辆轻便马车。黑衣人抓起她手臂，一用力把她扔上车去。她刚伸手去抓车框，却意外抓住一只温热的大手。
　　“玥儿！”是穆赫非，语气焦急又欣喜。
　　景玥愣神儿间就被他拉进怀中，靠近他结实温暖的胸口，她一颗焦灼的心慢慢安定下来，“非，你怎么会来？”
　　“来接你。”穆赫非搂紧怀中的人，生怕她跑了似的，柔声道：“总要第一眼见你平安我才放心。昨晚派出的人没有回去，我担心的不行。虽然知道他暂时不会伤你，终究放心不下，而且我答应你带哑叔走，照顾他周全，我不会食言的。”
　　“那他……”景玥突然想到什么，正欲开口，被穆赫非拦住道：“玥儿你放心，你都在车上了，他一样没事。就在咱们前面那辆马车上。追你那个人的武功比小锦高，所以耽搁了些时候。”
　　话中意思，景玥似懂非懂，不过既然穆赫非说救人成功就一定是成功的，她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刚刚说，昨晚你派来的人，都没回去复命吗？”
　　穆赫非揉着她的小手，点点头。
　　景玥心里咯噔一下，鼻子一酸，喃喃道：“为什么……他们、他们去哪儿了……他们不是离开了么……”
　　听清她的碎碎念，穆赫非叹了口气，软语安慰道：“好了，你不要再多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去南岭庄是他们的任务，不论结果如何，那是他们的定数。我瞧你脸色很差，一定累了，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睡……景玥如何睡得着？！她满心愤怒又无可奈何，她早该清楚，欧阳闵怎么可能放走文轩馆的人，也许此刻、不！也许昨晚陆山就已经死了。欺骗，难道是他对待自己的习惯？那么，他曾发誓没有染指景家的话，究竟有多可信。越想心中越加烦躁，不觉中，一股绞痛从小腹传来。她忙用手按住小腹，本以为疼痛会像之前一样很快过去，忍了半晌却仍旧绵绵不断。
　　“玥儿？”穆赫非感到手心儿里握着的小手越来越冰冷，而且还在微微颤抖，忙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这一摸不要紧，他惊讶的发现，她额头竟然挂着一层密密的细汗。“玥儿你怎么了？！”他慌忙低下头去看她的脸，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庞，让他一瞬慌乱。
　　“我……没事，”景玥有气无力的摇了下头，“肚子有、有点疼，一会儿就好……”
　　穆赫非心中一动，轻轻拿起景玥的小手臂搁在自己腿上，三根手指在她腕部一搭。稳住气息，他闭目凝神听脉。片刻，原本不够舒展的眉头紧紧拧成一团疙瘩。她很少见他凝重的表情，觉得事情不妙，忙挣扎着坐直身子，盯着他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有事？”
　　穆赫非缓缓睁开眼，暗暗叹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答道：“不是，孩子还好。可能是你最近休息的不好，身子虚弱了些。等一会儿到了暖晴庄，我替你开副方子，吃过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景玥看了他几眼，迟疑道：“你……没骗我吧？”
　　穆赫非眼神一跳，又把她搂在身侧，笑道：“当然没有，好玥儿，你要是再这样胡思乱想，对孩子不好。母亲忧虑多思，孩子在肚子里也不会安稳，时间久了会伤到他的。你也不想孩子一出世就拧着个眉头吧。”
　　景玥被逗得一笑，心里松快了些，挪了下身子在穆赫非怀中找到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道：“才不会，我有预感，她是个女孩儿……生出来一定白白胖胖又漂亮……”
　　穆赫非听得一笑，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爱怜道：“对，是个女孩儿，像你……睡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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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柱香工夫。咣当！平稳行驶中的马车陡然一震，马儿仰天长鸣一回停在原地，四蹄不安地踏着地，不肯前进半步。睡梦中的景玥蓦地惊醒，慌忙抓住穆赫非衣襟，仰脸看向他。穆赫非面无表情，眼神深沉。
　　“穆太医，得罪了，”居然是子青的声音，听他中气十足的喝道：“请下车与我家公子一见。”
　　什么？！景玥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松开拉着穆赫非衣襟的手。然而他的动作更快一步，一把握住她要放开的手，又死死按在胸前，低头凑近她耳边，轻柔而坚定道：“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玥儿，从此刻起，你的身边只能有我。”
　　第一次听到穆赫非如此霸道的言语，景玥心中五味杂陈，思索片刻，似下定决心般出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穆赫非心下一松，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景玥报以一笑，目送穆赫非挑帘下车。车帘一起一落间，只见车前忽悠悠晃着四五支火把，亮光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不清面容，但那一道冷漠到近似无情的目光却那样明显刺眼。
　　车外，穆赫非给赶车的人使个眼色，跳下马车，独自上前两步，双手在身后一负，沉稳道：“月上柳梢，夜色深沉，二公子怎么有兴趣夜游么。”
　　欧阳闵也是上前两步，对面而立，冷脸道：“穆太医兴致更好，驾车出游，还带着不该带的人……”
　　穆赫非一扯嘴角，“不知二公子可否稍稍挪步，在下还要赶着回家。”
　　“好啊，”欧阳闵答应一声，抬脚又往前走了两步，离穆赫非只有五六步远。两人目光一对，欧阳闵一笑，转眼盯住马车车帘，故意道：“穆太医要回家去陪伴娇妻美妾，那又带着别的女人恐怕多有不便，不如叫她跟我走。”
　　穆赫非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半寸，挡住欧阳闵的目光，“二公子何出此言，什么别的女人？车上没……”
　　“不必再兜圈子！”欧阳闵冷哼一声打断道：“我既然来了，绝不会一人回去。”说着，直直盯住穆赫非的眼睛，扬声喝道：“玥儿！你是自己下车，还是要我去抱你下车？！”
　　车内的景玥，按住小腹的手不自觉抖了下，大气都不敢出。
　　穆赫非听了这话怒上心头，眼内几欲冒火，回瞪着欧阳闵，冷冷道：“欧阳闵，你不要太狂妄了。这里是玄夏国皇城，你以为现了身还能轻易逃脱么？！”
　　“逃？”欧阳闵哼的一笑，眉宇间一派轻松，“谁说我要逃？除非玥儿跟我走，否则今夜走不出这片林子的人，恐怕是你。”
　　片刻沉寂，呵呵……穆赫非忽的笑起来，声音阴沉，“那你可以试试看，即便你身后全是九灵阁一等一的高手，可十个人，会是二十、甚至更多人的对手？我不喜欢见血，不喜欢杀戮，所以请你认真考虑好，为了这些人的性命。”
　　哼，欧阳闵眼底卷动这阴森森的漩涡，“笑话！不喜欢杀戮吗？文轩馆的杀手头子居然说不喜欢杀戮，你不觉得这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但我告诉你，我喜欢。死多少人我不介意。今夜，景玥和那个废物，必须跟我走！”
　　话音落处，空气瞬间凝固。凛冽的山风阵阵，一场血腥的厮杀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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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路，有个终点，那就是死亡。权力之路，没有终点，奋斗在其上的人，穷其一生也走不到尽头。也许，巅峰处的风景美得动人心魄，可要去欣赏的人，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跟你走。”景玥很轻的抛出一句话，既是无力，也是心痛。她颤抖着手拉住车框站出来，脚下一软险些滑下车去。
　　“玥儿？！”穆赫非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将景玥搂在身侧，盯着她潮红的脸颊，紧张道：“你下来做什么？！快进去，我会处理好，放心。”
　　景玥双腿发虚，扯着穆赫非的腰带勉强保持住平衡，摇头道：“我不，我不能看着这些人为我拼命。”
　　“玥儿……”穆赫非深深叹口气，“你怎么这么固执……”
　　景玥回以一笑，目光暖暖。
　　这一幕落在欧阳闵眼中，像扎了根刺，刺尖还带着蚀骨锥心的毒，“子容，接夫人过来。”
　　冷冷一句吩咐，一旁的子容愣了足足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夫人”指的是景玥。可不等她有所动作，穆赫非突然开口拦道：“等等。欧阳闵，我想你搞错了，玥儿不是你夫人，她也不会跟你走。”说着，低头对身侧的景玥轻声道：“上车去等我，听话。”
　　“我不……”景玥才要反驳。
　　“玥夫人！”欧阳闵阴森森低喝一句，“当着夫君的面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你好家教啊！原来景大鹏就是这么掌家教子的，教出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儿。”
　　“你……”景玥气的一滞。
　　比她更气愤的是穆赫非，“你住嘴！夫君？她的夫君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人，当年是景老爷亲口把玥儿许我为妻！我不许你侮辱玥儿！”
　　一句“从始至终”当真是戳中欧阳闵软肋，他眼中卷动着一股风暴，两颊紧绷，从齿缝间蹦出一句话道：“你一人……呵，这话说得好。那不知道，现在她肚子里的那个，是谁的种？”
　　话音落处，景玥只觉胸口轰的一下涌上一股热血，耳边嗡嗡作响，疑惑道：“你……已经知道了？”
　　欧阳闵轻轻一点头，唇边闪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有哪个做父亲的会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存在？还是说……你想告诉我，这个孩子不是我的，而是……”
　　“是我的！”穆赫非一句震撼力十足的话。
　　在场几十人，虽然没有一丝声响，但所有人眼底都闪过一丝诧异。
　　嘎啦，欧阳闵手掌瞬间紧握成拳，眼底爆发出慑人的杀气，“谁都不许动，这是我跟他的事！”话音未落，人已一跃而起，挥拳直奔穆赫非眉心。穆赫非眼中丝毫没有惧意，冷哼一声，松开景玥，飞身迎战。转眼两人打在一处。
　　车夫护住车边的景玥，警惕的盯着子容。而那些九灵阁的人得了吩咐，都只站在原地看着，谁也没有动。深夜的山林中格外黑暗，火把的亮度不足以照亮几米远外的地方。那缠斗在一处的两个人，身影忽上忽下，动作奇快，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景玥不会武功，完全看不出战况究竟如何，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心谁。穆赫非刚刚那一句“是我”让她从心底动容。是怎样的爱才能让一个男人认下本不属于他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感情，她真是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可她又清楚的知道，欧阳闵是自己唯一的男人，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无论他怎样对待自己，孩子终究是他的，血缘是永远斩断不了的情。左思右想间，一股绞痛又从小腹处传来。这次的疼痛比之前都要厉害，她一时没有控制住，闷哼一声，便倒在车轮上。
　　“姑娘？”车夫只能扯住她手臂，不敢有进一步举动。
　　穆赫非发现异样，想抽身退回车边，奈何欧阳闵的招式密不透风，把他困住不得动弹。这边子青见车夫分了神，立时足尖点地飞身过去，伸手直奔景玥肩头。千钧一发之际，马车后飞出一道黑影横手拦住。见此情景，子容略一迟疑，也分身上前帮手。车夫见状，边护着景玥边扬手拿马鞭子在车辕上一抽，啪一声脆响过后，七八个黑衣人一跃而出。双方对峙的阵势，一方突然袭击，另一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霎时，一片混战。
　　“姑娘快上车，这里危险。”车夫护着景玥，拉起她手臂要把她送上车。
　　景玥抓着车轮动也不动，一双眼紧紧追寻着团团黑影中那两抹亮色身影，耳边阵阵刺耳的兵器碰撞声。
　　“姑娘？上车吧！”车夫急得不行，又不敢用蛮力，“姑娘？！”
　　“哑叔呢？”景玥突然一问，神色略显呆滞。
　　车夫摸不准她的意图，急忙回道：“前面有人保护，要是他们也遇到阻拦，肯定会发来信号。卑职没接到消息，他们肯定安全，姑娘请赶快上车。”
　　听了这话，景玥稍稍松口气，借着车夫的手劲爬上马车，却没躲进车厢，而是坐在车厢外。车夫愣住，正欲说话，她低头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车夫一瞬吃惊，扭头看了眼那团团相斗的人，跳上车扬手挥鞭。啪，干脆利落一响，马儿吃痛，仰天长嘶一声，跨蹄奔跑起来。所有人都以为马车会从空隙处逃离这里，可他们料错了。马儿拉着车子，直直朝那两团亮色身影冲过去。
　　“上车！”景玥使足力气微弱的喊了一声，立刻淹没在嘈杂的打斗声中。
　　但心意可以在空气中传播。穆赫非听到了这犹如天籁般的呼唤，心中一喜，手上招式更灵动起来。欧阳闵同样听到了与他来讲犹如剜心的呼唤，眼中杀气如织，拳拳直奔穆赫非命门。两人难分难解之际，马车也奔到眼前。眼见马头直冲穆赫非背心，景玥心里着急，忙去拍车夫，车夫手腕忽的一抖，缰绳震动处，马儿生生挪开几步，绕过穆赫非，从他和欧阳闵间的空隙冲了过去。
　　见时机已到，穆赫非运气飞身跳上马车，他刚在车边落脚，想去抓景玥躲进车厢。就觉眼前一道森森寒光闪过，本能的，他伸出手臂护住景玥往后一闪。嗤、嗤、嗤！三响过后，马车猛地一阵，失控的撞到一棵树上。景玥在穆赫非的怀中滚落在泥泞的地上，点点热乎乎的液体洒在她脸颊上，飘着淡淡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