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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四十一章 前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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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下了整整一天,空气被层层水雾笼罩,人仿佛浸在水中,压抑到无法呼吸。南岭庄后院阁楼,哑叔躲在屋子一角,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唯一一只好眼死命的盯住窗外,似乎想寻找到什么。他的脖子一直挺着,那几乎是受过伤的脊柱根本无法支撑的动作,可他固执的仰着脸,心里期待着,下一秒钟,那个俏丽的身影会回到自己的视线。
咯吱、咯吱,地板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脚步声。哑叔眼底一瞬惊喜,晃悠悠扭过半个身子去看,见一袭华服飘到跟前,顺着袍角向上看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瞳孔猛地一缩,慌忙低下头,颤抖着身子往身后的墙角里蹭去。
“你……大哥……”灵王低低的声音中,是震惊、是愤怒、是痛惜。他弯腰要去抓哑叔的手,哑叔虽然残疾,这次的反应却奇快,猛然一抖手臂,整个人侧贴在墙上。呜呜……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那惊惧哀伤的眼神,明白表示出他的拒绝。
灵王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悲伤,缓缓蹲下身子,看向哑叔布满疤痕佝偻着的手,哀戚道:“大哥,我是离钟,是你的二弟啊,你不记得了吗?当年在皇宫里,我们一起读书、习武,骑马、玩耍……大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啊。”随说着,哑叔却抖得更厉害了,身子不停的在墙上蹭来蹭去,似乎想从墙面挤穿过去。见他这番情景,灵王重重叹口气,凝眉道:“大哥,我知道这十几年来你遭遇了太多不幸,你怕提起曾经的事。也许你也不想见到我,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因为你是我最亲最敬佩的大哥。你看着我,大哥!你看着我!”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让哑叔稍稍愣了下。灵王抬手抓住他手腕,动作很轻却蕴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他的挣扎完全无用。两人僵持一阵,哑叔的力气耗尽,颓然的靠在墙上,耷拉着脑袋,眼底涌动着雾气。见时机已到,灵王缓缓开口道:“大哥,当年福清县之事我已查的明白,谁是主谋,你知我知。老天开眼,让我们兄弟历经劫难之后重逢,大哥,你要抓住这次机会,夺回你失去的那些本应属于你的东西。”
哑叔的手微微一颤,没有抬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大哥,你不用担心,”灵王以为他在害怕,拿话安慰道:“天不与吾,吾不可取;天若与吾,吾必取之。你是被人谋害才落得今日地步,你不能就这样认命,让害你的人逍遥自在的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大哥,你才是玄夏国名正言顺的天子!你不能当一团被人踩在脚下的烂泥!你要反抗,要抢回你作为太子的尊严!”
话音落处,一瞬的沉默,哑叔忽然动了下。灵王心中一喜,再细看时,发现他竟然是在摇头。顿时脸色一变,含着怒气道:“大哥你这是何意?!摇头?难道你不想复仇?难道你不恨他?!离显是咱们的亲弟弟,你一直护着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从黑熊口中救下他。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他抢了你的皇位,杀了你的母后,更派杀手追杀你。如果当时你死在福清县,那是命数我没什么好说的;可你活下来了,这是老天赐你的机会让你回来报仇。而且你不要忘了,陪着你死的,还有很多人……”说着话锋一转,阴沉沉道:“景玥,不,是曲玥。她是江朝璃唯一的女儿。大哥你心里清楚,若非当初你跟朝璃的牵扯,离显根本没对她起杀心。即便曲家的人都该死,他也会留下她。可偏偏你住在曲府,你对她的情谊,有心人全看在眼里。你可以不承认,反正你们是清白的,可他如何肯信。那枚金锁片,一个‘璃’字,你只为留下她在心里,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如今,他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景玥是曲迎山的嫡孙女更是朝璃的女儿,必然要置你和她于死地。朝璃因为你而死,现在,你也想要她女儿送命么?!”
任何说辞都不如“景玥”二字有效,话音未落,哑叔噌一下立起身子,直勾勾瞪着灵王,嘴里呜呜啊啊的叫个不停。尽管猜不到他想说的,他却读懂了他眼底的恐惧与担忧。
“大哥你放心,”灵王胸口起伏了下,仿佛松了口气,顺势安抚道:“事情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只要你肯配合,景玥一定不会有事。你要信我,这十几年,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你祝祷,如今兄弟团聚,我定然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辱。后天,你与我一起去,到时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站在我旁边,所有事情由我帮你解决。记住,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景玥。想让她好好活下去,谋害你跟朝璃的那个始作俑者,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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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庄侧院,卧房。
“姑娘,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吃两口点心垫一垫吧。”一个小丫鬟捧着一盘点心,站在景玥身后怯生生的劝着。
景玥坐在正对屋门的圆桌前,一双眼凝视着院中斜斜密织的雨丝,喃喃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见面,该是欣喜非常的吧,哑叔,你高兴么……”
小丫鬟愣了下,扭头四顾空荡荡的房间,好奇问道:“姑娘跟谁说话呢?是叫我吗?”
“你下去吧,”景玥摇了摇头,“记得叫祥庆去转告公子,就说……等他的事忙完了,我要见哑叔。”
小丫鬟啊了一声,迟疑道:“可是……”
“哪儿来那么多‘可是’!”小锦的声音突然出现。等屋里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踱步进屋,手中无伞,身上却丝毫不湿,“别跟这儿傻站着,去厨房把炖盅端来。”
小丫鬟慌忙答了声是,捧着点心跑出去。
小锦转过圆桌,绕到景玥身边,上下打量她一回,目光停在她小腹上,似打趣道:“你一个人待着挺惬意的么,是不是来了南岭庄见到公子,心里踏实多了?”
景玥扯了下嘴角,呆呆看着雨,问道:“我让你帮我带的话,你跟公子说过么?”
小锦眼光一闪,笑道:“奇怪了,你人都见着了,还用得着我传话?!太多此一举了吧。再说,这是公子的家事,我做下属的,不能插嘴。”
“是么……”景玥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悻然一笑,“算了,现在这样,说与不说,会有区别么……”
小锦听得一蹙眉,“你最好别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娇弱小姐模样,公子最看不上那种女人。其实……公子的身份你清楚,既然是非同寻常之人一定会有非同寻常的愿望。我十岁进九灵阁,和子青一直在公子身边听候差遣,他的心思……你这么聪明,又是公子身边人,仔细想想、仔细看看,该会比我知道的多、看的也更清楚。只要你能成为公子最得力的助手,襄助公子成就他心中的梦想,公子一定会待你不同别个的。”
一语毕,景玥愣了下神儿,忽然琢磨出话中似有深意,想了想,转眼看住小锦,试探道:“那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说公子不仅想得到世子的位子继承王位,更有些别的什么想法?”
小锦一怔,双手在胸前一环,呵呵笑道:“说你聪明你还真用上了,可惜呢……我既不能说你说的对也不能说你说的不对,我只是九灵阁里的一个杀手……”说着,她故意弯腰贴近她的脸,手掌一收,握成拳道:“我能知道的就是什么时候该收了什么人的性命。”
“包括我的命?”景玥唇边一抹平静的微笑。
小锦也是一笑,“如果公子下令,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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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一层,空空如也,两支一人高的地烛突兀的立在角落里,四散开的枝杈上,只插着两根蜡烛。火苗点点,仿佛不堪潮湿空气的侵染,越烧越微弱。灵王拾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抬眼见到摇曳的烛光,忽的顿住脚步。这番场景,四壁昏暗、气氛冷清沉闷,像极了幼时所见母亲宫殿内的情景。那时,夏昭帝最宠爱的是桓王的母亲穆贵人、最敬重的是太子的生母夏昭后,而他的母亲赵美人,只是因为生子才得了封诰。没有恩宠的嫔妃在后宫的生存是凄凉的,哪怕是皇子生母。他总是见到,傍晚的殿内,赵美人孤零零坐在窗前看向仅剩一缕余辉的天空,望眼欲穿的期盼着一份不可能得到的温情。在这份彻骨的孤独中,挣扎的不仅仅是赵美人,还有他。同样是皇子,没有太子尊贵的头衔,没有父皇疼爱的目光,他只能在那道被阳光遗忘的夹缝中努力生存。曾经,当一位地位尊崇的亲王,是他情愿。但夏昭帝驾崩后的那一场突如其来、惊心动魄的变故,打破了这一份心甘。同为亲王,又是自己的亲弟,却一夜间登上龙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可以跪父皇、可以跪大哥,但无法说服自己去跪一个谋害亲兄弟的残忍之辈。
“王爷,”青峰的声音打断灵王的沉思,“欧阳二公子已经在书房等候了。”
灵王眼神一收,恢复一脸冷淡温和的笑意,往前走过两步,又顿住脚,“青峰,你去南尧多次,跟这位二公子打过几次交道。依你看,他……”
话只说了一半,青峰却听懂其中含义,凑前两步,贴近灵王耳畔低声道:“这位二公子并无官职在身,对外以商人自居,在南尧各地都有他经营的店铺。多年来他在南尧、玄夏和孛罗行走过不少趟,属下曾暗中打听过,不论在官场或者民间,倒都一致认同他的商人身份。不过……能让宣安王欧阳慕和选中代表他出面的儿子,应该不仅仅是商人那么简单。依属下看,这位二公子,绝非等闲之辈。”
嗯……灵王认同的点点头,思索片刻,才开口道:“这次他敢亲自送人来皇城,可见气魄不小。敢以身犯险的人,除了勇气,就是野心……你说,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青峰迟疑片刻,摇头道:“属下愚钝,猜不出来,但就像王爷所说,既然他有所图谋,咱们还得多多提防,小心为上。”
“那是自然,”灵王一扯嘴角,成竹在胸道:“欧阳慕和的为人,本王了解。他看重的儿子,自然也是一脉相承、十分像他了。不管他谋的是什么,这里是玄夏国,即便握着九灵阁这样的利器,也由不得他任意妄为。”
“王爷已经知道了?!”青峰满眼惊讶,随即意识到问题,忙请罪道:“王爷恕罪,并非属下故意隐瞒,只是这件事属下也是昨晚跟踪香鸾来了这里才、才知道的。”
“行了,”灵王摆手止住,“你的用意本王明白,若文轩馆的人真把他们劫走,夏祭的典礼上恐怕就不会再出现他们的影子了。丢了棋子,这盘棋就等于输了。”
青峰赞同的嗯了一声,却仍旧有些不解,“这样紧要关头,王爷为什么还允许香鸾自由行动?万一她以您的名义来这里骗走景玥,只剩个说不出话的恐怕也……”
呵呵……灵王微微一笑,“青峰啊,你到底年轻,不懂女人。只要留下她的心,不论她背后是什么厉害人物,她走到多远,也只会记挂你一人,只会做对你一人有利的事。幸而昨晚你没出手,不然就是逼香鸾暴露身份、逼她现在做出选择。这不是本王需要的,时机还不到,再耐心等一等,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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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淡淡墨香、淡淡木香、淡淡酒香。
欧阳闵临窗而立,举杯浅酌一口,清冽的酒水落入胃中,搅动着心底难抑的燥热。窗外雨势减弱,雨水打在树叶之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却更加纷乱。恍惚间,他记起几月前,还在南尧历城之时,曾跟景玥在闵府抚琴观雨。温润如玉、轻柔如水的女子,他清楚的知道,从第一眼,便爱上了。可他也清楚,从第一刻相遇,便注定今日的结局。是谁,曾奢望改变这一切,终究,愿望敌不过命运。如果必定无法相守一生,他宁愿亲手毁灭两人之间所有的温情和希望,毁得越彻底他越心安。没有希望的希望是残忍的,不能爱,不如让我们恨上对方,纠缠在彼此生命中,同样是一生一世。
“公子,灵王到了。”祥庆隔着屋门回禀一句。
欧阳闵稳下心神,转身相迎,“恭喜灵王,兄弟久别重逢,大喜。”
灵王微笑着踏进门,走到窗边,稍一叹道:“能再见到大哥,本王心里实在是……百感交集、难以言说啊。本王知道,能有此机会,是仰赖欧阳二公子鼎力相助。今日得见,本王要当面致谢,请受我一礼。”说着,竟真拱起手要弯下腰去。
欧阳闵更快一步,抬手虚扶一下,唇边一丝冷漠的笑意,“王爷切莫如此,折煞在下了。能救下令兄的性命,实属天意。我怎能想到,他竟然会是前朝太子呢。”
一语毕,两人对视一笑。灵王瞧了眼欧阳闵手中的酒杯,转眼看向窗外一片雾蒙蒙的翠绿,似有忧虑道:“天意让本王兄弟重逢,可当年,大哥受此一难也是天意。所谓在劫难逃,只是不知今后,他的路好不好走啊。”
“王爷这话,在下就不解了,”欧阳闵转身与灵王比肩而立,平静道:“不瞒王爷,您与家父的书信,我都粗粗读过。若无完全之策,王爷也不会请我父王把人送回。他是前朝太子,如今回到故国,又有王爷这样重情重义的好兄弟在,今后的路……自然是一帆风顺、一片锦绣了。”
灵王扯了下嘴角,抬手扶上湿漉漉的窗棂子,“二公子此话正是我心中所愿。这十几年里本王穷尽所有,只为寻找大哥下落。如果不曾找到他倒也罢了,不过一世心伤惦念。谁知今日一见,心里却更难受啊。想当年,他是意气风发、众星捧月的太子,谁敢去想今日的他竟变成这般模样,像个任人践踏欺凌的乞丐。本王不敢想,这许多年来他遭遇了多少阴谋算计又受了怎样的辛苦折磨……”说着重重一叹,眼神阴郁,若有所思。
欧阳闵既不接口也不发问,静静的摆弄着指间的酒杯,看着杯中清透的液体出神。
一时书房内沉寂下来,唯有屋外风雨声声。
咚咚,两下微弱的叩门声,门外传来青峰的声音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再不起程,恐误了入城。城防处要换值了。”
灵王嗯了一声,收回扶着窗棂的手,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慢慢擦去手背上的雨水,“那本王先告辞了,二公子,咱们后日见。”
欧阳闵没有开口,只一拱手,神色从容,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灵王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蹙,扯了下嘴角,转身走到门口,抬手推门却又顿住,缓缓道:“二公子,还有件事……景、哦,是曲玥。本王明白,她的事是公子家事,不该旁人置喙。但是,她也是朝璃的女儿,希望你能善待她。”说完,也不等欧阳闵回话,便推门出屋。
玥儿……念到这个名字,欧阳闵神色有一丝漠落一丝黯然,捏着酒杯的指尖泛出青色。
“公子,公子?”不知何时,祥庆已站到屋内,垂首问道:“内外院的人都布置妥当了,阁楼也加派了人手,景姑娘那儿有小锦在……嗯,还有……景姑娘说她想见哑叔。”
话音落处,欧阳闵仍旧盯着眼前的空气出神。祥庆等了片刻,只好咔咔咳了两声,再回道:“公子!景姑娘说她想见哑叔。”
“好!”欧阳闵忽然开口接过话,“你带他们去正厅,把厅内所有地烛燃上,遣退所有人,只留子容子青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