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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三十二章 深藏(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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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五日,灯节。天空飘起稀疏的雪片,星星点点,无声无息。驿馆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从日出到日落不曾断过,临近黑夜,一盏盏红灯点燃,也一并燃起众人心中的雀跃。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景玥孤身一人待在冷冰冰的屋里,心里更冷。她想家,可家已不在;她想亲人,可除了远在天边的美人,她身边只有哑叔一人。自从初进驿馆那晚去过后院一次,欧阳闵已经严命护卫把守院门,不许她再踏进一步。她实在不懂,他究竟在忌讳什么或者只不过是一份从心底的鄙视而已。可他不懂,在她心里,那个所谓的“废人”却是她精神的全部寄托。呆呆坐在窗边望着一轮明月缓缓爬上夜空,那一点点月色很淡,大概是被满城的灯火照的黯然失色了吧。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鞭炮声,她感到自己像是被遗忘在黑暗角落里的孤魂一般,无依无靠,无可惦念。
咚咚咚咚……忽的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接着听到田嫂刻意压着嗓子贴在门扇边着急道:“姑娘?姑娘你在吗?快开开门,出……你哑叔出事了。”
景玥愣了下,立刻奔到门边,拉开门见田嫂神色慌张的左顾右盼,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田嫂眼珠一阵乱转,把景玥推进屋子里才小声道:“他病了,都两天了。这不我才刚进去给他送饭瞧见他人都蔫儿了,之前我只要一提你他就来精神,今天也不怎么了,不吭声也不动,蜷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我怕他出事,本来也不该来找你的,可是……”
“你说哑叔病了?!”景玥抓住重点,追问道:“已经两天了?什么病?可吃过药了?”
田嫂叹了口气,“哪里有药吃,连大夫也没看过。我倒是跟欧阳二公子身边那个叫祥庆的小子说过一次,也不知他是告诉他家主子了没有,这不等了两天也不见大夫来。我知道姑娘心里记挂他,生怕万一他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这才趁着刚刚守卫都不在来跟姑娘你说一声,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景玥心中焦急道:还能如何,即便冒着惹怒欧阳闵的风险,也不能拿哑叔的生命开玩笑。想着,她边拉住田嫂边夺门而出,朝着后院奔去。大概是过节的缘故,平时一日三班的守卫果然都不在。到了木屋门口,拴门的铁链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晶亮得刺眼。哗啦啦,她抓起锁链徒劳的晃了晃,忙跟田嫂要钥匙。田嫂惊讶的摆摆手说自己根本没有钥匙,每次送饭或者收拾屋子都是有专门的守卫负责开关门。她怔怔的攥着铁链良久,指尖被冻得通红。田嫂担心的伸手要去拿开铁链,她更快一步,咣的一下摔下锁链,转身往院外跑去。田嫂在后面喊了几声却根本叫不住,犹犹豫豫徘徊一回终于留在原地,重重叹了口气道:“真是冤孽……”
那边景玥风驰电掣般跑遍了驿馆却找不到欧阳闵的影子,等冷静下来才想起,晚上下人送饭的时候曾说起,他进宫去了。是啊,元夜这样美好的节日,他怎能不去跟姜宝公主相会?!想着,唇边泛出一丝自嘲的冷笑,她笑他,明明舍不下姜宝,为什么还要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她也笑自己,这几日每每私下无人的时候,面对他温柔的目光和言语,心中竟然有一丝悸动。飘忽不定的情感让她心中非常不安,她根本看不透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更不懂自己是简简单单喜欢上他这个人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孤单太久,怕了寂寞而已。
“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小鱼质问的声音出现在身侧。
景玥这才回过神,看了眼黑洞洞的院落,回道:“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公子在不在……”
哼!小鱼叱道:“公子在不在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警告你,别缠着公子不放。他是不会看上你这种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的。”
景玥不想吵架,也懒得跟一个总拿自己当假想敌的女人对话,冷笑一下,转身要走。
“你笑什么?!”小鱼眼尖,一步抢在前面,拦住路道:“你是不是笑我只不过是个丫鬟,也是个跟你一样身份卑贱的下等人?”
景玥没心思纠缠,暗暗叹口气,摇摇头认真道:“没有。我从不认为做下人的就低人一等,而且,你也不是下人,你不是公子的房里人么。照规矩,我该称呼你一声‘小鱼姑娘’。如果没其他事,可不可以让一下路,我要回去了。”
听了这话,小鱼的神色缓和下来,眼中却仍旧带着不善,原地不动道:“你明白就好。哪怕日后姜宝公主进了府,我在公子心里的位置也是仅次于她的。公主是主子也不懂治家之道,再说公子也不会把这么大责任放心交给她的,府中一应大小事自然还是我来管、我说了算的。”
景玥心中无奈一笑,脸上没露出来。可脑子里突然一闪念,一个点子冒了出来,故意带出怀疑的语气道:“小鱼姑娘得公子器重自是不必多说,可是……也不见得事事做得了主吧……”
“你敢小看我?!”小鱼顿时立起眉毛。
景玥眼珠一转,笑道:“小看不敢,我也只是讲道理。你是公子的枕边人没错,说穿了也不过是陪公子……的人咯,说到做主,大概只有公子未来的正室夫人才有那个权力。其他人嘴上说什么都是骗人骗己的……啊,对了,我正好有件事要求见公子,不如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当面跟他说……”话至此,眼见小鱼要张口反驳,景玥忙伸手一栏,认真道:“不过若非不得已我倒真不想麻烦公子,如果小鱼姑娘可以做主的话,这件事跟你说,一样能办成。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小鱼从鼻子里一哼,斜睨着景玥道:“只要不是违背公子的事,我怎么不能做主?!”
“那我想请小鱼姑娘帮我请个大夫。”景玥开门见山。
小鱼一下没反应过来,上下打量她一回问道:“请大夫?你请大夫做什么?”
景玥叹口气,“不是我要见大夫,是哑叔。他病了,又被关在木屋里,没火没碳还下了雪……我想请你帮我找人给他看看病。仅此而已。”
小鱼有些不信,迟疑道:“那个残废是公子要关着的,这是公子的意思,我不能违抗。他是死是活也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么……”景玥狡黠一笑,刻意放柔声音道:“你知道最近公子待我不同以往,他的心思你该清楚。你不肯帮我,我只能去求他……至于公子答不答应,我不敢说,但有一点很明白,我去见了公子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虽然我并不愿意,但为了哑叔,我是什么都肯做的。小鱼姑娘,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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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弱点,在恰当的时机踩住别人的弱点是成功的关键。有了小鱼出手,大夫请的相当顺利,而且锁着木屋铁链的钥匙竟然保存在小鱼手里,这点大大出乎景玥的预料。她不禁猜想,也许在欧阳闵心里,真的待小鱼不同一般。半个时辰后,大夫诊脉开药后离开,小鱼负责的又锁上了铁链,她明白这是她的底线,只得作罢。很快,一碗热呼呼的汤药熬好,她亲手捧着,兴冲冲往木屋走去。
“田嫂?快帮我叫哑叔过来这边,药好了,可以喝了。”景玥目不斜视的小心翼翼的端着碗往木屋窗口的位置走去,丝毫没察觉到身边多了一堆人。
“姑、姑娘……”田嫂压着嗓子,啃啃的咳嗽几声给景玥提醒。可惜,她一心在药上,根本没在意。
“田嫂?”
“景!玥!”一个冷冷的声音迎面撞进景玥耳朵里。她吓得抬眼一瞧,惊呆在原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满眼怒气的欧阳闵。见她犯蒙的样子,他一扯嘴角,冷笑道:“你真的本事不小,连我身边的人都能收买。我不承认小看了你都不行啊。”
事已至此,当无可退。景玥一咬牙,把心一横道:“公子说笑,玥儿没想收买谁。是小鱼姑娘心地善良,不忍心见哑叔受病痛折磨,这才答应我的请求找来大夫为他诊病的。我知道公子不愿我见他,但只此一次,等哑叔病好了我就……”
“就什么?!”欧阳闵喝断一声,怒气蓬勃道:“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根本不想记进心里?还是你根本就是拿定主意要跟我做对?!我说一你偏要说二,一定要逆着我的意思来你才痛快?!”声音之洪亮,震得人耳膜直疼。
景玥不自觉后退一小步,解释道:“公子误会了,哑叔生病只是意外,之前你说不许他出木屋,要锁着他我不是没说过什么?玥儿明白这里的一切由公子做主,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是这个药?”欧阳闵突然出声打断,眼光飘向景玥手中的药碗,一闪而过的厉色。等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他一扬手已是打到她的手腕,饶是她端的再稳,也受不住他的手劲。啪一声响,药碗被打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咣当一声落在一旁的雪地里。满满一碗褐色的药汁泼洒在洁白的雪里,画出一副让人心伤的景象。
“你做什么?!”景玥低叫一声,下意识蹲身去捡药碗。欧阳闵回手一拉,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定在原处。她不能动弹,眼睛却可以控诉,愤然、疑惑和恨意。他却平静了刚才的怒气,脸色淡淡的。“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待哑叔?!”她勉强稳住语气,心中不解。
他眼神一闪,摇了摇头,拉住她要走。她怎么肯离开,拼命往回一扯手臂,叫道:“你放开,我不走!”他没开口,仍旧想要带她离开,可手劲儿却不重。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僵持在那儿,半晌,他脸色忽的一沉,狠狠盯了她一眼,冷冷道:“不知好歹!”说着,手上一松,放开了她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措手不及,本来使足力气后退,却一下子被撤了力,顿时一股力道往后冲去,脚下趔趄两下,摔倒在地。不偏不倚,她的手臂砸在躺在那儿的药碗上,已经摔得脆弱不堪的瓷片碎落开来,划破了她的衣袖,刺穿了她的皮肤。
“公子……”景玥咬紧牙,强忍着钻心的疼,仰头看向冷冷注视着自己的欧阳闵,颤巍巍道:“这次,玥儿坚决不会退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虐待哑叔,可我清楚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受苦。如果公子还想拿为景家报仇的事做借口,那么我要说,其实在我心里,现在任何事都比不了让哑叔平安活下去重要。如果报仇要牺牲他的性命,那我宁愿不报这个仇。玥儿有这个信心,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我爹娘他们也不会责怪我的。我能好好活着,才是他们最想见到的、最欣慰的事。”
一番话,透出的凄凉直指人心,在场的人不免动容,田嫂、祥庆和那一群护卫,都直勾勾看向欧阳闵,不知他会如何反应。
“你们都下去。”众人等来的是一声阴沉沉的命令。
众人互望一眼,纷纷退出院子,一时间,苍茫冷清的雪地上,只剩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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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知道答案?”欧阳闵语气不明的开口,神色凝重。
景玥重重的点点头,“想。不过公子若不想说,我也不敢强求。就请公子高抬贵手,放我们主仆回历城,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想什么报仇的事。自从那天去了太傅府我就发现,想跟一个朝廷重臣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是我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了。”
“高抬贵手?!”欧阳闵冷笑一声,“呵!你以为不肯放过你和那个废物的人是我?!景玥,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找尽借口说什么替你报仇而故意接近你取悦你想得到你的那么卑鄙猥琐的人吗?!”
景玥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也好,既然你这样认为,我也没什么好再顾忌的了,”欧阳闵弯腰扯起坐在地上的景玥,几步来到木屋门前,“景玥,原来一直是我太天真,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帮你脱离痛苦的境地,现在看来是错了……我希望知道真相之后你还能有现在的勇气对抗你要面对的一切。”说着,他伸手在腰间一摸,抽出长剑狠狠在铁链上斩过,哗啦!铁链碎成两段掉在地上。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借着月光和雪色,见哑叔蹲在墙边,一双眼直勾勾锁住门口。
有些秘密,可以长埋地下;而有些秘密,诞生的第一天就是在等待被发现。
“哑叔……”欧阳闵边收起长剑边踱步进屋,轻蔑的扫了眼脚边蹲着的人,缓缓道:“十几年了,让你拖着这样一副皮囊活着,是幸呢?或是不幸?曾几何时,午夜梦回,你是否也后悔过,当初为什么要救这个小女孩……”说着,回身扬手一指还呆站在门口的景玥,继续道:“曲迎山,玄夏国前朝御史大夫,他对你有救命之恩,所以你也要拿命报答是么?可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因为你,曲家那二十多口人、不!甚至景家这三十三口都不会死。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景玥认为的高义和那个远在玄夏国的仇人,真正的凶手,是你!太、子、殿、下!”
话音落处,哑叔的身子剧烈一抖,仿佛听到恐怖的魔音似的,双手捂住耳朵,嘴里不停啊啊的叫着。他摇晃的身体震得一旁的床板嘎嘎直响。
“怎么,你不想听?”欧阳闵一扯嘴角,“还是不敢听?”说着,扭头看向大惊失色的景玥,问道:“那你呢?现在知道真相了,是不是该感谢我?”
景玥一颗心砰砰如擂鼓一般,下巴抖了几下,才勉强从唇边挤出声音,结巴道:“你、你说的、什、什么……太、太子?”
“玄夏国的前朝太子殿下武离央,你不会没听过这个名字吧?”欧阳闵似笑非笑一哼,“也许从此刻起我该改口叫你‘曲玥’。你祖父一家为什么要出逃,其实他们不仅仅是保自己的命,而是为了保他这个落魄太子的命!”
武离央?!景玥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猛然闪现出一幕幕一直被深深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一个初夏的宁静夜晚,相依相偎的一男一女坐在自己的床边说着话,女人的嗓音美妙动听,带着神奇的魔力哄着自己进入甜甜梦乡。一个凉凉的秋夜,自己躲在屋子的角落,见到一个老人眉头深锁的叹着气,还是那一男一女在一起,女人手中紧紧捏着一枚金镶玉锁片,神色忧虑不安。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夜,晃悠悠的马车上,自己迷迷瞪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惨叫。忽的一只大手伸进车内把自己拽了出去,外面冰天雪地黑影阵阵,血腥味扑面而来。几声金属碰撞声和惨叫声响过之后,抬眼一瞧,是一个满脸满身是血的男人抱着自己,用他的身躯紧紧的护住自己。
这是我的记忆么?景玥已经分辨不清,她仿佛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不记得。哑叔,她喊了十几年的名字,并不属于他。可她不能也不敢相信,当年在福清县拼了性命救下自己的人竟然是前朝太子。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之前所有困扰她的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宣帝费尽心机紧追不舍要除去的人不是她景玥,而是被景家收留的前朝太子。她早该想到,唯有对权力的渴望与追求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阴暗血腥。
“为什么不说话?”欧阳闵走到景玥跟前,伸手拉起她受伤的手臂,伤口传来的痛楚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不等她开口,听他叹了口气,带出一丝失望的神色道:“玥儿,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你不是一个会为了报仇而不择手段甚至你根本就是一个很容易原谅宽容别人的人,哪怕是灭门之仇,两次。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选择逃避,所以我一直没把查到的这个秘密告诉你。你以为我无聊到要跟一个废人作对?我只是想让他远离你的生活,唯有这样做,你才能过你想要的安稳的日子。哎,可惜我实在低估了他在你心中的分量,也许此刻我应该嫉妒他,一次的救命之恩,可以让你终生对他不离不弃。玥儿,你还是太善良了。”
从他的语气,景玥听不出赞美,低头看着受伤的手臂,幽幽道:“所以我才会不停的受伤害对么……当年第一次去玄夏国的时候,可能爹就已经知道了我们主仆的身份。不,或者更早……我为了自己的私心要远嫁玄夏国,我早该看出来爹是不愿意的,他怕我再回到那个是非之地引来杀身之祸。终是我任性,以为是美满姻缘谁想到却是……这样的结局……”
欧阳闵神色复杂的瞟了景玥低垂的睫毛一眼,安慰道:“你也不用对此自责,你的出现不过是给那些人提供了一次追查的机会而已,事实上这许多年来,夏宣帝根本没放松过对失踪太子的调查。即使当年你也死在福清县,只要武离央还活在这世上,肯定会被揪出来。别忘了,他可是堂堂天朝的皇帝。”
景玥木然一笑,“是啊,皇帝,双手沾满曲家和景家鲜血的人,我妹妹的丈夫……他还想斩草除根,杀了我和哑叔。也许我该谢谢你,这样锁着他,在这重重守卫的地方,可能是最安全的……”
欧阳闵眉头拧紧,暗暗一叹,岔开话题道:“走吧,这里冷,你手臂的伤需要赶快敷药。”
“等等,”景玥顿住脚步,看向缩在床边瑟瑟发抖的哑叔,眼中满是无奈和怜惜。
欧阳闵会意,沉声道:“行了,我会叫祥庆送药过来,顺便再弄个炭盆给他取暖。但是,守卫不能撤走,锁也必须上。你明白,这是为了他好。”
景玥点点头,朝着哑叔柔声道:“哑叔,我……我明天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