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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六十章 挣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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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劈啪啪,鞭炮声在外面响个不停。新年夜,景玥推开窗子瞧着被烟火染红的天空,心中无喜无忧,不,她还是有一点点欢喜的。因为香鸾跟铁易顺利的离开历城,而且跟儿子见面的日子就要到了。假如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怎么办?她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这个念头,因为这不是不可能的,她已经遇到过太多太多"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仰望着黑色夜空中一团团炫目炙热的火花,心底埋下一个小小的愿望……
"夫人?"祥庆从院子外走进来就发现景玥临窗出神,忙又叫一声道:"夫人?王爷有请。"
从中秋之后,他们有许久未见了。听说,欧阳闵一直住在历城,偶然有军务需要处理才会返回博城待上几天。每每在历城的时候,他就领着兆佳到处游玩。前一段时间去城郊狩猎,他竟然亲自教她骑马射箭,玩儿的不亦乐乎。宣安王和这位新宠美人的故事在历城、不,在整个南尧传的是沸沸扬扬。连景玥居住的小院子里还能偶然听到下人们偷偷议论王爷如何疼爱这位新美人儿,别说博城的宣安王府里会怎样了。她别的倒不担心,是怕姜宝误会安安是兆佳的儿子,万一因妒生恨,安安岂不是危险了?!
"夫人,夫人?"祥庆为难的喊了两声,劝道:"外头冷,夫人穿件斗篷再去吧。"
景玥低头一瞧,原来自己迷迷瞪瞪穿着一件小坎肩就出去了,便回去随手抓了件起夜时披的薄披风。大约是耽误了时辰,祥庆脚步比平时要快,她跟的有些吃力,但不想喊停。忙叨叨走到后花园,却没停下,而是继续往前,一直来到大门口。
门外,两辆马车,前面的一辆华丽非常,红锦缎上追着金丝黑珠线,四角垂下的穗子忽悠悠随风飘着。后面一辆马车略显简陋,虽然也是宽敞,却没了那些装饰。
"夫人,请上车吧。"祥庆打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后面的马车。
"去哪儿?"景玥问了一句,随即想到什么,带着惊喜道:"是去看安安吗?他在历城吗?"
祥庆眼角眉梢都藏着笑,却一句话没说。景玥无奈,只好上了车。刚坐稳,门内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嬉笑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欧阳闵和兆佳。景玥心里一沉,原来又是一场恩爱秀。不过她没权力拒绝,她这个观众是被迫的。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欧阳闵每日里芙蓉暖帐时还能想起让她见见儿子。很快,车子走起来。她悄悄掀起车帘瞧了一眼,似乎是往热闹街道的方向去的。果然,半柱香工夫,车子稳稳停下,只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车帘一动,祥庆在外打起帘子请她下车。
"夫人小心。"祥庆今天是万分谨慎殷勤。
景玥懒得理会,抬眼一瞥,心里咯噔一下,呆在那里。眼前,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人群中,一座木头搭的高塔,塔上用彩色丝线绑满了各色锦缎绣成的鼓鼓囊囊的小福包。而塔对面,是历城的地标三层阁楼,阁楼下是凹字形长廊,是往年猜灯谜的地方。那一天,她想起来,就是那一天,她第一次遇见欧阳闵,在长廊上。
"夫人,这边人多,"祥庆挡住热闹的人群,指着阁楼道:"那里人少清静些,请夫人随小的过去吧。"
景玥脚步有些发木,茫然的跟在后面走着,不明白欧阳闵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走着走着,忽的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灌进耳朵里:"不要不要,这个太难猜,我要那个,潞西帮我拿那个……"
"安安?!"景玥低喊一声,撒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景宇安裹着一件黑亮的大毛披风,像头圆滚滚的小熊似的站在廊子里。旁边只跟着潞西一人。听到喊声,他也扭回头,小脸上写满震惊和狐疑。
半年不见,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是相当漫长的。他第一反应的冷淡,让景玥心里狠狠拧了一把,不自觉停下脚步,竟抖着下巴怯怯的呼唤道:"安安?你不认识娘了?我是娘啊,安安……"
"娘……"景宇安喃喃念了一句,眨眨眼,小鼻子抽了抽,眼圈一红,哇一声大哭起来,"娘坏!娘不要安安了,娘不要安安了……"反反复复悲悲切切的只是重复着一句话。
景玥心都碎了,两步跑过去一把搂紧儿子在怀里,哭道:"是娘不好,娘不该扔下安安,娘不好。娘再也不会扔下你了,再也不会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潞西在旁边也忍不住扑簌簌掉眼泪。幸而那边早就开始抢福包的活动,这边一点点哭声并没有引来人们的注意。不知过了多久,景宇安哭的说不出话了,景玥也是心口酸疼。
"行了,大新年的哭个不停不怕晦气。"是欧阳闵的声音,就在景玥背后。
景玥手一抖,下意识抱紧儿子。
景宇安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景玥的衣襟,仰起湿乎乎的小脸,祈求道:"父王,我不走,我要跟娘在一起。父王,我要娘……"
欧阳闵下巴微微一动,没有回答,吩咐潞西道:"就知道干站着,扶你主子起来。"
潞西很怕他,立刻弯腰搀景玥起来。她转过身去一看,又愣住。紫袍玉冠,亮黑皮大氅,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装束。见她发怔,景宇安机灵的一手扯住她的手,另一手却拉住欧阳闵,哀求道:"父王,你答应安安背好书就能跟娘一起过年的,安安背了好多,父王随便出题目,安安都会。"
欧阳闵一笑,扫了眼脸色僵硬的景玥,点头道:”安安这么说了,那父王就考考你,如果你能猜出十条灯谜,父王就答应你跟娘一起过完十五灯节再回博城。”
"真的?!"景宇安高兴的几乎蹦起来。景玥被他拽的一晃。
欧阳闵肯定的点点头,"去吧。潞西,你陪小主子去。"潞西领命忙追着兴奋的景宇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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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新年夜,冷风里也满带着欢乐与热情。回廊里,静静的,像是另一个天地。
"见到儿子,开心了?"欧阳闵平淡的声音里藏着一丝特别的情绪。
景玥点了下头,低声道:"开心,只要见到安安平安健康,我就开心。"
欧阳闵一扯嘴角,往前走了两步,随手拿住一条灯笼上垂下的灯谜,边看着边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在这里猜的那条灯谜?"
景玥点点头,没有出声。
"那条灯谜是我加上去的。"欧阳闵叹了口气道:"可是等见到你看到那条灯谜时的表情,我就后悔了。我应该想一条可以让你开心一些的,而不是让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景玥垂着眼,盯着他缀满金丝绣线的袍角静静的听着,仿佛这些话与她无关。而今晚他的情绪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平静,甚至带出一抹忧伤,"玥儿,安安已经四岁了。咱们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他需要你的关心、你的照顾。你能不能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咱们……从新开始。"
从新?景玥心底苦笑,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能力把碎的七零八落的心捡起来再拼凑好交给他,"听说,人死了会走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是奈何桥,桥上有位孟婆。喝过她手里那碗汤,会忘了今生所有的事,从新投胎,从头来过。"幽冷的声音倒像是从黄泉路上吹过来似的,欧阳闵竟觉得背心凉凉的,不觉皱起眉头看她。她仍旧半低着头,薄薄的唇瓣翕动着,轻飘飘的声音传出来,"如果,王爷找得到孟婆汤……"
"孟婆汤……"欧阳闵一把抓起她手腕按在左胸,一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吼道:"是不是非要我把这一腔血还给你,你才满意?!"景玥唇角抖了抖,竟勾出一个笑意。他心底一寒,"我死了,你真的可以不恨了吗?"
"不,"景玥轻轻吐了口气,摸着他扑腾扑腾有力跳动的心脏,淡淡一笑,"你死了,我还会恨,因为我的心还在,我忘不了过去,除非……我死了。"
欧阳闵手一紧,捏痛了她的下巴,"玥儿,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固执?”景玥忍着痛低喝道:"我是被你们逼的!我本来什么也不知道,只想守着爹娘大哥二哥开开心心的在南尧过一辈子,可你们偏偏不放过我。你们想尽各种办法,在我脚下摆了各种圈套,为了你们各自心里那些阴暗的丑陋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利用我摆布我。我信了你们一个又一个,可你们有谁对我说过一句真话?!在南塘的时候,我想过要停在你身边,不再离开了;在都城的时候,我想过就这样过一辈子,不再想报仇的事;后来去了玄夏,在南岭庄,我多盼着你能拉住我说不让我再去做那些事,呵,你呢?你做过什么?!那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固执?是啊,我是固执,固执到又蠢又笨又傻,被人逼着走到今天这一步还要听你的话回头忘了曾经的一切。欧阳闵,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尖锐的痛喝声,欧阳闵像被霹雳打中,从头到脚一震,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不觉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缓缓伸出手臂轻柔的把她搂进怀里,像抱着个瓷娃娃似的,怕她摔了又怕她跑了。她稍稍一挣,便不再挣扎,任他抱着。一股股清泉般的泪水,不停夺眶而出,滴到衣襟上,染在他胸前。
许久。一串哒哒的脚步声。
"娘?父王?"景宇安好奇的看着抱在一处的两人,"娘你为什么还在哭?安安已经不哭了,我猜了十条灯谜,安安可以和娘一起过灯节了。你看。"说着小手抓着一把红纸条举起来。
景玥挣了下身子想躲开欧阳闵的怀抱。他却收紧了手臂,把她抱在身侧,腾出一只手拉住景宇安的手腕,笑道:"好儿子,走,去换奖品。父王再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一听这话,景宇安立时来了兴致,扯着欧阳闵连催着"快走,快走"。欧阳闵一手拉儿子,一手抱"老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春风得意的意味。到了阁楼,祥庆一早候在那儿。眼见一家三口又亲热又别扭的来了,忍住笑帮着景宇安换好奖品,才凑到欧阳闵耳边小声回了几句话。
"今晚本王这里你不用管了,"欧阳闵吩咐道:"回去王府盯着,那可是个厉害角色,你小心应付。要是走漏半点风声,那你可……"
祥庆立刻躬身道:"王爷放心,有小的在,管她是神是鬼,翻不出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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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景玥抱着景宇安在怀里,景宇安抱着一堆各色奖品认真摆弄着。母子俩旁边,坐着一直微笑的欧阳闵。
车子走了一阵,见他无意说话,景玥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跟兆佳一起来的?她人呢?"
欧阳闵瞧着景宇安摆弄玩意儿,也不说话。
景玥想了想,又问道:"你让祥庆回王府,你不回去吗?你要带我去哪儿?"
"玥儿,"欧阳闵忽然一笑,凑近景玥耳边轻声道:"我跟兆佳一起,你吃没吃醋?"
景玥微微一怔,沉下脸白了他一眼,动手帮儿子摆弄腿上那些小玩意儿。
欧阳闵不介意她的冷淡,拉过儿子的手,问道:"安安,在博城的时候你说不喜欢住在王府里,管着你的人多规矩又多,而且娘又不在身边。父王答应你只要认真读书,就让你陪着娘一起过新年。刚刚你又猜对了那么多灯谜,那咱们就不回王府了,跟娘一起去一个新家,好不好?"
景宇安本来就因为母子重逢兴奋不已,再听这话,立刻尖叫道:"好!好,安安要去新家,只有娘跟父王,不要别人。"
欧阳闵点点头,又道:"既然去了新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咱们就像普通的人家一样。你喊娘是娘,不要喊我'父王'了,"话音没落,景宇安嘴快的追了一句,"那喊什么?"
"喊'爹'。"欧阳闵非常肯定简短的回答。
景玥心口一颤,扭头对上他恳切甚至是祈求的目光,"你又想做什么?"
欧阳闵一叹,伸开手臂把妻儿紧紧搂在身侧,幽幽道:"不做什么,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天伦之乐罢了。"
沉默中,车子停下。潞西先把景宇安接了出去。
景玥等着欧阳闵先下去,半刻,他却一动不动的坐着,她纳闷的看向他。谁知他忽然神色凝重的皱了皱眉头,迟疑道:"玥儿,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可以快乐起来。"说着又沉了回气,拉起她的手扶她下车。她心里万分奇怪,觉得今夜的他似乎与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同,他的眉心徘徊着罕见的忐忑不安。
天色已晚,车外黑乎乎一片。景玥瞧不清眼前的地方,也不甚在意,反正欧阳闵要带她来,她不想来也得来。正想着,他却拉了她一下,两人停在府门口。
"玥儿,你看看,这是哪儿。"欧阳闵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熟睡的孩子似的。
景玥纳闷的抬眼去看,普通规制的大门,不是宣安王府。然而也并非闵府,因为闵府的大门门柱上挂着一副泥金大字的对联。再细看去,门外的门柱里侧挂着两盏怀抱的灯笼,烛火晃动,光芒闪烁。门楣上一张匾额,两个遒劲的大字写着:景府。
咣!景玥像坐进金钟里被人敲了一下,整个人在打颤,脑子里全是轰鸣声。景府?她愣了千分之一秒,甩开欧阳闵的手三两步冲进半开的府门。迎面而来一座大大的盆景假山。假山?一个个记忆中的片段闪在她眼前。这架山,是景府四个孩子最不喜欢的,因为总会阻拦他们从门外冲锋进家的路线。而景大鹏最得意就是这座假山,这可是他花了许多财力从西南山脉中找到的奇石。石头像尊坐佛,景大棚说可以镇宅保平安。跑过假山,是正厅,会客的地方。她们兄弟姐妹也不喜欢,但凡景大鹏想起喊他们来这儿了,十有八九是他们犯了错该受家法了。厅里的一桌一椅,一掸一座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连几案上瓶子里插的孔雀翎还是以前的三根。正厅一侧有条小路,是他们平时偷偷从后堂跑来偷瞄来访客人时藏身的地方。那里墙上挂着一张字画,此刻还在那里挂着,连上面景世俞淘气时偷盖的一枚缺口圆印还刺目的印在画纸左下角。跑出小路,前厅花园,春天的时候,百花盛开,夜晚暗香浮动。此刻她跑过去,仿佛可以嗅到那阵阵撩人的香气。后厅,叶氏和孩子们的天堂。父亲和哥哥们出门了,她跟妹妹两个女孩子在后厅听母亲讲授女孩子读的书。讲了一半,她们烦了,吵着闹着撒娇着跑去后院的花园里玩耍。东边,有秋千、有石桌石椅、有花圃、有几座假山和香甜的果树。她们不敢过去西边,那里是书房,是景大鹏休息读书的地方。父亲不凶,但是她们守规矩的不去打扰。书房后的院子,是父亲母亲的住处。
好黑啊……景玥气喘吁吁的停在院子正中,这里是景大鹏和叶氏住的屋子。她记得,小时候一到晚上,这里总会点起暖暖的橘色的烛火。她有些怕黑,但看到窗子上透出的光,立刻会忘了四周的黑暗,仿佛自己被光明包围着,什么也不怕了。可是现在,四周这样黑,月色这样惨淡。为什么爹娘不点灯呢?她脚步踉跄的往前走着,想去喊他们,不!万一他们睡下了呢。走着走着,到了紧闭的屋门前。她伸手要去推门,却又猛的停住,手臂在半空,不停的抖啊抖啊,怎么也不能再往前挪动一丁点。她好想门一开就见到父亲母亲的笑脸,像小时候一样喊着她的名字展开怀抱迎接她。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的理智残忍的告诉她,屋里已经再没有你想见到的人了!死心吧!
"爹、娘……"她以为自己在嘶嚎,而唇边溢出的只是一声细碎的呻吟。身子像被鞭打似的胀痛,心口疼到无法呼吸,她身子一软,贴着门扇瘫软在地,留下身后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