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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第四十六章 子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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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男人间的话题深沉许多。
"你说灵王叛乱是被穆赫章带兵平定的?"南尧国君上欧阳坤坐在御座上,一身紫褐绣金团龙袍,黑发束在镂空金龙冠内,刚硬的脸部线条配上两道粗黑浓眉相得益彰,倒是一双晶透的褐色眸子显出不协调的柔和。站在玉阶下的欧阳闵却恰好与他相反,容长面庞带出阴柔之美,但一双凤目幽黑深沉,流动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穆赫章虽然勤王有功,但他也是犯下不赦大罪在先,"欧阳闵似惋惜一叹,"他与灵王密谋造反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临阵倒戈,也逃不掉该来的惩罚。流放西陇,大概是最轻的惩罚。"
欧阳坤点点头,忽的一笑,"你这一趟去的也巧,赶上了这样千载难逢的一件大事,在玄夏可有遇到什么麻烦事?"似无意一问,却大有深意。
欧阳闵微扬嘴角,轻松回道:"麻烦事倒是没有,不过是不得已在皇城多盘亘了几日。君上极少出宫,想不到外面的世界精彩的很,不要说远在玄夏或者孛罗,此刻咱们都城内就有多少新鲜事。若君上愿意,倒不妨微服去民间走一走,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欧阳坤哈哈一笑,开心道:"你这话可说进我心里了,每天闷在这里我都快发疯了。要是能有机会像你一样去外面见识一回,也圆了我的心愿。"说着,两道粗眉又攒到一处,气不平道:"哎,都是那帮大臣有事没事总写一堆奏章来烦我,要不然就用搬出一堆大道理横加阻拦。你说,眼看入秋,我就盼着去城郊林场大杀一回。到时高太尉不知道还有多少理由要站出来反对,哼。"
对于欧阳坤随时会变化的情绪欧阳闵了如指掌,眼见他虽然面带怒气,却明白他心里根本没生气,只不过发发牢骚。而且对那些大臣,欧阳坤还是有敬重之心的,尤其是对高义。毕竟是先王留下的老臣,地位卓然、老谋深算,完全可以震慑住一位血气方刚、心机不深的年轻国主。权力平衡的游戏,一旦失去重心,结局将无法预料。
"君上想要出宫练练身手并不难,"欧阳闵轻扯嘴角,看住欧阳坤的眼睛道:"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为国为民,君上该亲自去兵营走一走。"
"去兵营?"欧阳坤不解。
欧阳闵点头道:"尚武是咱们南尧的传统。当初若没有先王历城那一场决定意义的胜仗,夏昭帝也不可能乖乖收兵从此相安无事。转眼将近三十年时光,南尧国眼下的兵力情况,不知君上了解多少?"
欧阳坤眉峰一跳,沉思片刻,带着怀疑问道:"那你可知晓?"
欧阳闵平静的摇摇头,真诚道:"君上清楚我只是个行商之人,不可能了解那些军情大事。这许多年我未踏足朝堂,也从不关心朝堂之事。之前与君上闲谈风月,何曾涉及这些。但是今天……"话语一顿,他一瞬不瞬的看住欧阳坤,似有满腹心事要说却说不出。
欧阳坤既惊讶又疑惑,忙追问道:"你不愿受束缚,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这我明白,可今日如何?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欧阳闵眉头微蹙,不答反问道:"君上真的想听?听过之后不会认为我出言不逊、心存不轨?"
欧阳坤一愣,好奇道:"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说?快说便是,我绝不怪罪你。"
欧阳闵沉了口气,神色略显凝重的坦言道:"此去玄夏国历经那场叛乱,让臣五内翻腾无法释怀。试想定鼎中原的帝王竟会遭遇自己亲兄弟反叛,是什么离析了他们之间的亲情和信任?是对权力的渴望,是那张高高在上的宝座。宣帝篡位是不争的事实,可他终究坐上了龙椅;灵王的不甘心,让他不惜后果举兵造反。君上有没有想过,假若有朝一日,你面临同样的境地,你要怎么办?"
果真是胆大包天的大逆之言,欧阳坤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欧阳闵,嘴张了又合,一时竟没缓过神儿来。同样的话,高义在朝堂之外私下会面之时也曾婉转的提到过,矛头直指宣安王欧阳慕合。作为一国之君,欧阳坤自然不可能对这样的猜测无动于衷,只是,他一直相信追随父王拼杀一生的好兄弟,自己的亲叔叔,不会打自己皇位的主意。猜测终归是猜测,信心也不是不可动摇。可今天,这番话从欧阳慕合的亲儿子口中说出来,激起欧阳坤心底一片涟漪。他不得不好好思考一番,他这位堂弟究竟在想什么。
"君上是否在想臣为何突然说出这些话?"欧阳闵一问,戳中欧阳坤心事。
"你若想解释,寡人也很想听一听。"欧阳坤口中的称呼也起了变化。
欧阳闵一撩袍角,噗通,竟跪在原地,拱手道:"在外人眼中,那些亲王贵族或者手握兵权者一向是最有反叛可能之人,就像这次玄夏国的叛乱。然而为外人所不解的是,真正反叛之人不在其位高低,而在其心。若当年玄夏国由太子继位,便没有今日之事,宣帝名不正言不顺才是事情根由。咱们南尧国从未出现过兄弟阋墙之事,皇位继承遵循正统,君安臣乐。宣安王的封号一直由君上至亲的兄弟沿袭,几代人衷心辅佐君上。无不平之事,无不臣之心,试问怎可能出现反叛这种事?!在南尧想造反,必将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试问又有谁愿意背负骂名去抢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话至此,欧阳坤渐渐醒悟过来,原来表忠心的话还可以这样说,思索片刻,试探道:"宣安王的衷心寡人从未怀疑过,可你也知道,朝中那些老臣七老八十了,自认为见多识广,爱多疑猜忌。你刚回都城也许还不知道,寡人正准备下旨裁军改制,想让你父王缩减部分军饷。是不是老王爷不高兴了?"
欧阳闵眼光一闪,点头道:"听我大哥说,父王从朝堂回来之后就闷闷不乐以致身染微恙。但他决非是为了君上裁军改制的旨意心有不忿,而是忧心南尧的将来、担心君上的皇位稳固、担心先王用鲜血换来的太平天下被别有用心之人破坏殆尽。"
欧阳坤心中一惊,顺着问道:"谁?别有用心之人是谁?!"
欧阳闵淡然的摇了摇头,"臣不知。但君上可以细想,南尧立国虽久,但国土上多山险而少耕地,人口薄弱。玄夏地处平原,山川水泽滋养,人稠地富。两国国力对比如何?不言自明。即便此次玄夏遭遇重创,军队群龙无首,有能力的战将被斩杀无数,元气大伤。只要宣帝高兴,挥手处大军一样南下,无需战将单只靠那百万大军的铁蹄都可轻而易举的踏平咱们数座边城。君上,眼下当真是能安心丢下咱们安身立命之根本的好时机么?"
欧阳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叹道:"正如你所说,南尧国力薄弱,不趁着玄夏自顾不暇的时候发展农桑,多多储备粮食,万一今后战事一起,岂不坐着等死?"
"非也,"欧阳闵轻轻一叹,"粮草虽要紧,要紧不过士兵。君上认为,是把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培养成有杀伤力的士兵容易,还是让一名士兵脱盔卸甲去当个种地的农民容易?就说皇宫之中,这些侍卫一日不操练武艺便有生疏,一年不操练恐怕连刀也拿不住了。同理,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轻易,再想拿起来上战场杀敌,有没有那么简单。两国邦交,如风云变幻莫测,当年夏昭帝毫无征兆的挥兵南下,若非先王远见卓识时刻保持着警惕,恐怕南尧早成了玄夏的国土。君上何来今日至尊天下的机会?!卸甲归田不怕,怕君上后悔莫及啊。"
这一番话彻底说进欧阳坤心坎里。事实上,他自幼受欧阳家族尚武的家训熏陶,又年少气盛总愁一身武艺无用武之地。朝堂上以高义为首的一群老臣总不停打压他强健国防的积极性,所以天长日久下来也不得不收敛扩充军备之心。前几日又得知玄夏国灵王造反的事,再加上高义等人的添油加醋,对欧阳慕合多少起了戒心,这才宣布裁军改制。可听过欧阳闵一席话,心中又勾起好战的□□,已是完全赞同。压住激动的情绪,欧阳坤道出心中其他的困惑,"你说的这些我倒也想过,可若不种田,哪儿来的粮饷?没粮食,谁肯为寡人打仗?"
欧阳闵微微一笑,自信道:”南尧有自己取之不竭的钱库。没粮,可以去买。只要筹谋得当,南尧所有军队两年所需的粮食不用半年就可筹得。再用个两三年,南尧的百姓不必种田也可衣食无忧的生活十年八载。"
"钱库?!"欧阳坤诧异道:"怎么从未听丞相和大司农提起过南尧还有座这么富裕的钱库?!在哪儿?"
"在西南,"欧阳闵扬手一指,"都城四百里外全部是藏着宝藏的山脉,里面金子、宝石应有尽有。君上只要派人去把它们挖出来,拿到玄夏换回粮食,拿到孛罗换回战马。挖出的铜铁还可以炼制兵器。有了这座宝库,君上难道不想像先王那样为南尧开疆拓土,成为百姓心中的一代圣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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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道圣旨伴随着立秋的第一场秋雨席卷南尧国。朝野震动,那些前朝老臣心中泛起阵阵凉意。太尉府书房,一片愁云惨雾。两三位追随先王的老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想到,一贯服从他们的君上会突然改变主意,下了一道让他们胆寒又心寒的圣旨。旨意说明,将大面积开采西南山脉的矿藏,开采、运输、买卖等一系列经营全权交给欧阳闵负责。而本来准备裁去的欧阳慕合的人马,全交给欧阳闵用作开采矿山的人力。如此一来,南尧国最重要的经济命脉牢牢握在了欧阳闵手上。那些所谓裁减掉的兵力,仍旧统一在一处,等于欧阳慕合对他们的统治权还以隐形的方式存在着。
"行了,"高义重重叹口气,摆手道:"散了吧。事已至此,咱们凑在这儿一起唉声叹气也没用了。都回府吧。"
众人也无话可说,各自起身告辞。过了不知多久,书房门被打开,却是高湛走进来。
高义一瞬惊讶,"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高湛边见礼边回道:"昨夜就到了都城,但军务在身,在军营住了一夜。正好有半天假,回来探望父亲。"
高义凝眉问道:"军务?什么军务?你一名小小校尉能有什么事好做。"
高湛神色迟疑,没有回答。
高义心有不快,哼道:"到底是在军营历练过了,懂得军机不可外泄。那好,为父也不问了。你去后堂看看你母亲和妹妹,早些回营,切勿被人抓住把柄。"
"多谢父亲明理,"高湛恭敬一揖,叹道:"并非儿子不说,这件事全国上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儿子怕当着您的面再说起,让您生气。"
高义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难不成你也要随队去矿山?!"
高湛点点头,"正是。君上调拨军队的旨意早在圣旨公布的一天前就到了军营。总共有三队人马会去矿山汇合,儿子在其中一队。直属欧阳闵调配。"
唉……高义仰天长叹,忧心忡忡道:"本以为这一次能给欧阳慕合重重一击,让他安分守己的待在他的王府颐养天年。谁知竟然会弄成这样局面?!是我小看了欧阳闵,本以为以他的心机城府做点生意就到头了,谁成想……勾结灵王威胁南尧不是真的,协助他造反才是真的;想把灵王推上王位不是真的,想借宣帝之手杀了他和穆赫章才是真的。欧阳慕合这个儿子没白生,今后,宣安王府的事更难预料了。"
高湛暗暗一叹,"欧阳慕合摆了这么大一个局,不惜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难道只为了保住他的军权?还是想像现在这样名正言顺的拿下矿山开采权做南尧国的第一大财主?那这个圈子未免兜的太大了些。"
"没错,"高义神色凝重的点头道:"欧阳慕合想要的是军权和财富,不过这些都只是第一步。拥有这些之后,他的真面目才会一步步揭开,到时我们就能见到他的真心是不是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样忠肝义胆、忠心无二。"
高湛想了想,试着问道:"爹的意思,是他终究会反?"
高义闭了下眼,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思考,片刻才吐了口气,摇头道:"湛儿,欧阳慕合终究是君上的亲叔叔,他们是亲人。你我只是外臣。即便他当着你的面亲口承认,没有确实证据,下一刻他也能反口不认。到时万劫不复的是我们。记住,忠君报国要紧,性命也要紧。忠臣若死在奸臣之前,那国就只能亡了。"明哲保身之策虽为君子不齿,但于朝野沉浮之人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高湛深明此理,沉默一阵,才道:"儿子去矿山之后,父亲要擅自保重。军中盛传宣安王疾病缠身已经下不得床了,不管真假,若他能从此不再朝堂上兴风作浪怂恿君上挑起两国战事,您……也退后一步吧。"
高义眼神黯淡的摇了摇头,心道:从政遇敌,必然是你死我活的争斗,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能是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似乎猜中父亲心事,高湛无奈一叹,转了话题道:"还有件事儿子想求父亲答允,"说着观察了下高义满面的愁容,才继续道:"此去矿山,条件艰苦环境险恶,我不便把冰洁带在身边。儿子想……让她住进太尉府,一来她能替儿子在父母跟前尽尽孝心,二来她不用孤单一人,儿子也放心了。"
一语毕,高义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眼底一抹失望。
见父亲迟迟不点头,高湛忧心如焚,生怕被拒绝。要知道如果太尉府不肯收留霍冰洁,难保欧阳闵不会使些手段以报当日之仇。他不能让景玥的努力白费,更不能让自己爱的女人再承受任何伤害。"父亲,"他扑通一声跪下,言辞恳切的哀求道:"儿子与冰洁已成夫妻之礼,她已经是我的结发妻子了。不管过往如何,儿子的后半生都会与她风雨与共。父亲若是碍于她之前的身份不肯承认这个儿媳,那也无妨,只要您肯收留她住下。冰洁说过,不在乎名分,哪怕一辈子无名无份的陪着儿子。可是男子汉顶天立地,如果连所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还能做什么大事?!儿子承诺过她的事做不到是我无能,但我不能眼见她为人所害。父亲,求您答应,儿子感激不尽。"说着咚一声磕下头去。
唉……长长一叹,多少心痛,多少无奈。高义强忍住心头的万语千言,只缓缓点了点头,"罢了,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