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妖》路下徐

94、第九十四章

　　下午五点半，华桓市局内接到最新通知的警员们都准备进行最后一轮行动前的全面检查，安卫部批准下的枪支武器分配给了每一位参加行动的警察和军人。

　　网络舆情经过一轮轮排查，造谣生事的几个账号都被强制执行封号处理，联盟最高政府发布的最新公告确保了每位公民都能合法获得物资供给，吃下了定心丸后的民众不再叫嚣着反叛，节目的重头戏落到了警方身上。

　　越川穿好防弹衣，戴上覆面罩，把装满子弹的九二式插在腰间，他走向俞简，在与脸相比略显松大的面罩上按了按：“如果觉得不行，就在车上等着。”

　　俞简蹙紧眉，挪开他的手：“你答应过我的，让我和你一起。”

　　越川弯眼笑着认同：“嗯。”

　　即便有再先进的武器装备，在摸不清敌人实力和底细的情况下，也不可避免存在着极大风险，一群人要与强大的妖对抗并且获得胜利，这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

　　但就算这是一场很难看见希望的战争，也总要有人向前走，筑城砌高墙，抵挡下来自无底深渊的恶意与歹念。

　　俞简毕竟是妖，会妖法能感知妖力境界，有他相助成功的概率高了不少。任何人都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爱人涉险，越川也一样。

　　分化后俞简身体机能确实完善很多，但越川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这种矫健像是浮于表面的浮萍，似乎总有什么他还未参透的奥秘藏于绿荷下。

　　揣着这种不上不下的奇异心情，他最终还是同意了俞简的参与，也许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疑虑都是他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如果计划顺利，行动结束后他们能获得一大批存活试验样本，阻断剂的研究花不了多少时间，俞简有希望重新恢复成正常人，再也不用受内心谴责。

　　越川确认完行动人员，朝对讲机发号施令：“出发。”

　　长龙般的车队从华桓市局驶出，穿着迷彩服和警服的队员背着枪坐在行军车上，在途经岔路口后车队分别往两个方向前进，低垂的夜中示廓灯幽幽发着红光，像野狮欲睁的眼。

　　到达目的地后，分队警员跳车前潜，领头进入地道，越川和剩余队员坐在指挥车里，密切关注着耳机里的声响变化。

　　车载平板上显示着地道地形图和定位红点的实时位置，负责另外几条地道的成员也在有序的几声“已进入”后显现在平板上。

　　十几双眼睛盯在屏幕，同时留意耳机里的动静，越川捏着枪把，后背渗出的汗浸湿衣衫，寂谧的车内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忽而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句：“五号地道未发现问题。”

　　越川没有回应，又等了会儿，车内人都听到了次第传过的回复，所有通道的潜入没有意外地顺利。越川沁出汗的手心攥着地道尽头炸弹的控制按钮：“是否到达缓冲地带，请回复。”

　　齐齐地六声：“是！”短促有力。

　　越川把拇指移动到按钮上：“即将引爆炸弹，倒数三秒，一、二、三——”

　　按钮被摁地内陷，同时远处视线尽头的赌场外缘接连爆发几朵庞大的尘土云，炸飞的水泥地块和柏油路皮混在飞尘里，和夜空中的星辰融合又下坠，像从天而降的陨石。

　　因炸裂而塌陷的地道如地震般松动，块状的路面重叠着压实，有几点土沫星子溅到车前窗，爆炸引发的热浪相隔几十米都令人难以忽视。

　　迟迟未见回音，越川提高音量，心焦地问：“是否引爆地道内其他炸弹并安全逃离，请回复！”

　　平板上的几个红点还在移动，可诡怪的是，本该扯掉埋下地雷引线后往地道外狂奔的警员，此刻却和计划中的预期相反，纷纷往爆炸最剧烈的研究所方向飞速前行。

　　“无论是否成功引爆，尽快撤离地道！”越川绷直着全身，弓着背看平板上的红点轨迹，“听到请回复！”

　　红点们像是生来就领会不了人话，兀自朝着最危险的爆炸点前移，俞简冷峻地看着平板上的平面图像：“他们一定中招了。”

　　越川覆面上方的双眼微眯，用对讲机联系其他分队：“各组派人进地道查探，其余人驻守原地。”

　　“出来几个人跟我进去看看。”越川戴上护目镜，对俞简说，“里面很危险，你跟在我后面。”

　　俞简很小幅度地点头后，把深黑的眼眸藏进特制护目镜框，和越川一起下了车，身后跟着的两三个警员与他们一同进入破败的地道。

　　和原来的地道相比，现在这条挖凿出来的通路已经不成模样，随时都会下压的土块松出口子，窥得见天光，地面遗留着第一批进入警员的脚印。

　　失去了平板的画面定位后，更加无法确定队员的状况，越川向通讯器呼唤了很多遍，还是无法得到明确回答，只有几阵不成形的啸风从耳边掠过。

　　往里面走更是狼藉，支撑性的铁架歪在一边，每过几秒都会塌半个顶，越川用鞋尖收力碾了碾标记处，一个完好无损的引线从土面浮出。

　　“他们是在引爆炸弹前被蚀了心。”越川的嗓子里像是灌了大半杯的沙，“其他地道如有发现任何情况，及时汇报。”

　　俞简循着鞋印到缓冲地，S形凹处的痕迹变得莫名杂乱无章，他用手拨了一下，一只小型蓝牙耳机从地底冒出：“耳机掉了一个。”

　　“再进去看看。”越川把枪握在胸前，放轻了脚步，黑洞洞的通道望不见尽头，淡白的指示灯闪烁着，让前方的路勉强多了点光亮。

　　越川屏气凝神地听着前面的声音，连环爆炸后的余火焚烧还在延续，烧烬中有几串似有似无的呜呜声，俞简的五官比自己灵敏，显然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面色沉重。

　　地面下的爆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再次爆发，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几人加快速度，离地道尽头的残墟越来越近。

　　一条割去四肢的躯干像蠕虫一样从火焰里扭出来，包住的联盟警服被烧得只剩下腋窝的两块布料，剖开了的腹部皮层张合，呜呜声正是从破了的肚皮里发出来的。

　　“……”越川拿着枪的手抖了几下，随后对收音耳机说，“已有一名警员牺牲。”

　　俞简抬手一斩，躯干腹部被封住，发不出声音，有人刻意用妖力营造出这种骇人的场景，想要扰人视听，又完成了示威。

　　“走吧。”俞简挥手后，火场里凭空多出一条畅通的路径，几人借着炸弹炸出的入口钻进了地下研究所。

　　遭受炸弹裂击的研究所里四处凋敝，倒地冒黑烟的故障仪器比比皆是，仪表盘上的红光参数不停变换，方形大件体内的零件轰转。

　　和华桓地面研究所的构造并无多大差别，俞简拉开了所有断裂木抽屉，企图从中找寻有关研究进展和实验数据，但连纸和笔记本都没有发现。

　　“程时彦早就知道我们要在今晚行动。”俞简伸掌把实验台按碎，“消息泄露了。”

　　“今晚的行动是临时决定的，你怀疑警方内部有奸细？”越川找到一台电脑，可惜主机飞到墙角，被炸得只剩显示屏。

　　“不一定。”

　　联合缉妖行动中的参与人员都是从各个武装里挑出的顶尖，再加上今晚行动提前，基本不存在事先透露的可能。

　　俞简用相机拍了几张实验台面破碎生化试剂瓶的照片，传上云端：“都是进口的，专业词汇我不是很懂。”

　　研究所内没有人迹，像是提前撤离般把所有关键线索在一夜间销毁干净，连青璇液样都没留下半点，几人拐出实验区，构房中额外划割出的区域与俞简记忆中的研究所分别。

　　“我记得以前没有这个地方的……”俞简看向越川，询问他的意见。

　　“走。”

　　没什么光，电量快耗尽的指示灯提供的光点变得更加微不足道，黢黑的细廊渐渐开阔，几只超大型的铁笼从黑渊里露出轮廓，铁栏杆上满是咬痕和日复一日堆砌的血迹，笼门敞开着，里面的东西逃了出来。

　　“不好。”俞简反应过来，“我们中计了。”

　　坐在警车内等候指令的舒小文接到紧急电话，联盟短时间内出现一大批无差别攻击的恶妖，遭受妖迫害的民众已高达百人，华桓、闵汇两市尤为严重，各地都血流漂杵，哀戚一片。

　　“组长，你们怎么样？外面多了很多妖，已经开始无差别杀人，接下来要怎么做？”舒小文着急地在耳机里问。

　　越川几人正在往地道外赶：“我们马上回来。”

　　地道顶部的沙石瘫弱到极致，稍微一碰就能将头顶砸出个窟窿，新一轮的连续轰炸即将开始，S形缓冲地带就在眼前，只要越过这个拐角，就能逃出快要坍塌的地道。

　　然而迈步向前的一刹，吊诡的“嘶嘶”从脚边迅猛出声，越川心头冰潮浸透，转身返回的同时大吼道：“快回去，地雷被人引爆了——”

　　晦暗的地道里炽烈的火光犹如地狱溢出的鬼火，在逼仄的空间内猛然炸开，光焰吞噬了周遭的一切，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超大型冲击波如同暴怒巨兽，把本就脆弱的地道壁烧灼得碎石土屑纷飞。

　　刺鼻的硝烟味阻挡在面罩外，俞简被炸出几米远摔在地上，半截身子的衣物都被弹火烧成焦糊，咽喉里像是有手在挠，他重重地咳了两声，抬手挡住又一轮爆炸。

　　满眼都是扬起的尘埃，俞简抹掉护目镜上的污垢，按压出血的手臂，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他的视线转了一圈，血液、火苗、尸体，心脏仿佛坠入深谷。

　　耳机被炸得失去效用，俞简用力摘下，艰难地喊道：“越川……”

　　“不用费力喊了，他死了。”地道中部被炸毁后的缓冲区站着一个高挺的身影，程时彦笑着从烟烬中走出，站到俞简面前。

　　“终于找到你了，俞简。”

　　“程时彦……”俞简的瞳色浮上血红，“你真他妈恶心。”

　　“先抛出翟萧对越川动手，来试探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再把新型青璇以特效药的噱头高价卖出，让联盟内妖的数量骤升，甚至连这个赌场地下研究所位置的泄露都是你刻意为之吧？”

　　俞简按住腰间的刀：“从我最开始发现原研究所里遗留的系统硬盘这一步，你就在设局。”

　　“所以无论警方何时开始行动，你都能掐准时间，而真正让你胜券在握的，是后面发生的两起恶性案件，网络上公开透明的讨论一定会逼着警方为给公众一个合理交代而提前行动。”

　　程时彦听得哈哈大笑：“几乎和我想的差不多，俞简，明明我们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你却偏偏总是忤逆我。”

　　“就算你不是发现系统硬盘的人，据我所知后续警方会再次全面清查研究所内的剩余物，这份硬盘不落到你手里，就会落到越川手里，结果是一样的。”

　　“他会像你这样用尽各种手段破解系统，最终确认新研究所的位置就在赌场地下，他也会在安卫部新部长的支持下再次主持这场联合缉妖行动，最后因爆炸事故死在他亲自督工的地道里。”

　　“有没有你没什么区别，他必死无疑。”程时彦朝俞简走近，“至于翟萧那条狗，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价值。警方没有充足实验样本，研究速度永远赶不上青璇传播的速度，等阻断剂真正出世的那天，联盟早就被妖占领。”

　　“而你，要永远做我的宠物。”

　　俞简抿唇眸光一凛，瞬时前移到程时彦身后，横臂外展，刀风利落，前人在挥刀过颈的前一秒仰身快退出残影，眨眼间已离俞简几米。

　　“这三年里我分化成功了，俞简，你不替我高兴吗？”程时彦微笑着眨了眨眼，周边的土尘汇凝变出一支锐锋长箭，“你太碍事了。”

　　话音刚落，程时彦做了个拉弓的动作，长箭凶猛窜出，箭矢破空尖叫，泛着幽冥蓝芒的箭头如深海游弋的磷火鬼鱼，嗜血地吞吐着冲俞简刺来。

　　俞简抬升双手，从左胸妖识流出的力量闪着清透的白光，光流融合成屏障，抵挡住伴随箭矢而来的旋风侵袭，长箭前刺疾快，稍不留神就会穿入体内，俞简前额洇湿出汗。

　　“新型青璇的功效远超原先之上，况且刚才忘记告诉你，翟萧之所以没有分化成功，原因是我根本就没有把真正强效的青璇注射到他体内。”程时彦轻笑着凝力，“真正完全拥有青璇的人，是现在正在外大开杀戒的疯妖。”

　　又一股强烈的妖能扑面，俞简后挪几步，灼热的痛感从心脏蔓延到全身，实力过于悬殊的对抗让他在几分钟内透支完妖力，扇状鱼鳞在肤层里漂现，接合处透着血光。

　　“投降吧俞简，这样下去你也要去死，我可舍不得。”程时彦眼前燃起一排曳动的深色火焰，指尖弹动，半人大的盏火齐扑向俞简。

　　防线彻底被攻击破开，俞简像是跌进深不可测的黑洞，全身肌肉都如同撕裂般痛苦，消退的鳞片幻化成血渍，染红了湿透的衣物。

　　“白费力气。”程时彦走到俞简身旁，俯身看着虚脱在地的他，“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生物进化本就需要优胜劣汰，软弱无能的人类被妖取代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是替天行道。”

　　“狗屁不通。”俞简咬牙瞪着程时彦，“那是你以为，有多少可怜人死在妖的爪牙之下，有多少家庭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你一句替天行道，就能掩盖掉你的私心和怨怼，程时彦，这种屁话你也说得出口。”

　　程时彦摘掉俞简的护目镜扔在地上，那双好看幽深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他，某种隐匿在心底的情愫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

　　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念过去和俞简一起在地下室度过的那段时光，要是没有程洪以命相挟，俞简就不会对他心生芥蒂，也许现在就会和他携手并进，共同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

　　“可怜？”程时彦温柔地看着那两汪蔚湖，“俞简你还不明白吗？那群所谓的可怜人，现在已经在网上成群结队地把你围剿，你是妖这个事实，已经被人扒出曝光。”

　　蔚湖被大作的狂风卷出荡开的涟漪，俞简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时彦手机里滚动的弹幕，是自己差点就在医院对女孩动手的画面，他什么都没做，却被疯狂输出的网友钉上耻辱柱。

　　连带着越川、专案组以及联盟警卫都被辱骂成与妖沆瀣一气的内奸，说浅了是失职渎职，说重了就是与人为敌。越川和他的照片被恶意加工疯传，底部的评论一条比一条更难听。

　　俞简的呼吸似乎被扼住，他难过地抽吸着空气，长久以来的担忧还是不可控地发生，果然人在极度惊慌时，总会把枪口指向集体内部本身，而不是一致对外。

　　“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世界，可不可笑？”程时彦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俞简的反应，“这件事情的酝酿我从未插手，你不觉得拿命来救这些乌合之众是在犯贱吗？”

　　“那帮警察是人，在其位谋其职，做这些是他们应尽的责任，那你呢？”程时彦软下声，“人和妖不一样，俞简。”

　　“我们才是同类。”

　　“那些人本就该死，只要他们死了，没人会在抓着你是妖这件事不放，你能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不用再躲在阴暗的湿海里。”程时彦伸掌在俞简眼前悬空着抹开，“这个世界是该用血好好清洗一下了。”

　　俞简的眼神转变为空洞，嘴里跟着喃喃道：“……他们该死。”

　　“真乖。”程时彦动了动手指，被蚀心的俞简沉睡过去，转眼两人就消失在流动的火光里。

　　火烟仍在弥漫，时而惊现的炸裂声鼓动耳膜，地道深处一具伤痕遍身的躯体动弹着停下，又不泄气地伸展，最后困难地翻过身。

　　越川快要被土尘蒙得窒息，他猛呛出大口鲜血，喉咙里都是伤重后喷出的腥味，他摆过胳膊，骨节疼得像是被长针搅动过一般，连旁周的肌肉也跟着微微抽搐。

　　方才意识依稀糊顿时，程时彦和俞简之间的对话他听了大半。越川闷哼着努力从地上起身，另几名警员已葬身火海，要不是他距离缓冲墙的位置最近，刚好被卸去了部分冲力，估计早就像程时彦说的那样咽了气。

　　越川扶着地道壁，步履蹒跚地向外走，身处地道内的几个小时外界却已天翻地覆，足底像是有铁刺在磨，越川迟缓地解开衣扣，寻出对讲机。

　　“喂，听得见吗？”这声音和他平时相差太多，像是吞了哑药前的苦音。

　　对讲机的红灯亮了又暗，就在越川以为不管用时，舒小文的声音哗然出现：“组长，听得见！我听得见！你还好吗？”

　　“我没事。”越川出奇的镇静，“外面什么情况？”

　　“很不乐观，死亡人数飙升，待在家里的人都没能逃过，还有网上关于你和俞简的传言……”舒小文想起什么，“哦对，俞简呢？”

　　“被程时彦带走了。”越川快走到出口，炸飞的石块敲打在背后的防护衣上，“另外几条地道有没有发生什么？”

　　“进去的人都没有回来，剩下的一大部分都去支援华桓和闵汇，只有我们四五个人等在外面，怕这里有什么情况照顾不过来。”舒小文还在说什么，越川近乎失聪，什么都听不进了。

　　他强憋着身上的伤痛，熬到了地道口，眼皮松弛地垂在眼球上，越川用仅剩的力气说：“来地道口接我。”

　　眼前被黑烬悉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