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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我和我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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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方家失去了两个孩子——一个身死,一个“心”亡。方若幻的葬礼结束以后,方母终日以泪洗面,眼神空洞的望着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再也提不起力气,也再没出去找过方若想。她终于意识到,那个一直被她忽视的小儿子,早就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离开了”。她也不需要再去找了,这个家,已经没有值得她继续维系的意义了。
另一边,肆珩发现,方若想最近变得沉默了许多,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眼神放空,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一坐就是大半天,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肆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只以为,方若想此刻的消沉,全是因为方若幻。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自己和小勉一样,是深入骨髓的羁绊。所以此时此刻,方若想的感受,就是小勉看到自己受伤时的感受。肆珩或许无法与方若想感同身受,与段勉却可以。
因为段勉,他知道了,他很难过。只是有些悲痛过于深沉,早已超越了眼泪所能表达的范畴。
肆珩没有多言,只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牵着段勉轻声回了卧室,将这片空间留给了方若想。
而自方若幻的整个灵魂在方若想的身体里得到圆满以后,他便可以自行掌握清醒的时间了,更重要的是,他无需再“占据”方若想的身体,便可以在脑海中与他进行对话了。
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进展,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无障碍的交流。
然而讽刺的是,这一次,选择紧闭心门,不再给予回应的人,变成了方若想。
方若幻能清楚的感受到方若想意识中,因自己的话语而产生的每一丝波动,方若想却始终保持沉默。这种无声的拒绝,就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一下接一下,永不止息的扎在方若幻如今已然能够清晰感受到痛楚的心脏上。
他也终于明白,真正爱一个人应该如何去表达,如何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爱,而他的心里,也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却是会因为方若想的每一个皱眉、每一次呼吸,而掀起滔天巨浪了。
方若想愿意开口跟他交流的契机,源于某天早上醒来,床头那个熟悉的礼盒。
那个“方若梦”送给“方若想”的星星盒。
看到它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出现在那里,方若想的嘴唇紧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内心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伸手拿了过来,怜惜的摸了摸。
方若幻看到他摸了很久,他能感觉到,想那沉寂多日的心湖,因为这个盒子的出现,终于泛起了涟漪。他却并未立刻开口惊扰他。
方若想缓缓打开盒子。那些小巧的蓝色幸运星,依然堆叠在一起。但他一眼就看出来,星星的数量比记忆中的要多出一些。他没数,但他知道,那个总数,是365了。
365颗幸运星,祝你每天都很幸运。
那个由“若梦哥哥”许下,却未能亲手完成的承诺,却被方若幻补给了他。
他也终于明白,不管他接不接受,方若梦都真的……被方若幻彻底取(融)代(合)了。
良久,方若想才声音干涩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弄的?”
这是自真相揭露以后,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跟方若幻说话。
方若幻心头猛地一跳,道:“你不在的那几天。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盒子藏在哪里,我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折这些星星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因为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甚至,在他尚且没有完全融合方若梦记忆的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盒子里有多少颗幸运星,以及他还需要添上多少。
现在想来,或许一切早有预兆,自方若梦苏醒后,方若幻的生命就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他挽救的那只猫,或许正是当初在飘零村的白雾中,给方若想指明前路的那一只。倘若方若幻没有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方若想便会永远迷失在那白雾之中,而方若幻的灵魂,也将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完整。
倘若方若想未曾在花雾祠许下那样的愿望,或许一切会变得不同,又或许,这纠缠不清的爱恨嗔痴,这看似偶然的牺牲与救赎,早在冥冥之中,就已注定。
不过,对于当下这个结果,方若幻其实非常满意,他失去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得到的,却是可以陪伴和守护在爱人身边的“恒久的圆满”。
“……”
“对了,有件事情,一直忘了告诉你。想,对不起……”方若幻欲言又止。
作为方若梦,他清楚的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对方若想造成的伤害,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将自己的感情视作洪水猛兽,从来都只是与自己虚与委蛇。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不懂。他感受不到方若想的痛苦,不理解他某些行为背后的绝望,甚至,他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爱”究竟是什么,也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机械地重复“告白”。他就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只会遵从指令运行,却无法生发出属于人的情绪。
而他所有关于爱的感受,他灵魂中温热的部分,毫无保留,无一例外,全都寄托给了方若梦。
也可以说,方若梦才是真正的方若幻,而原来的那个行走于世的方若幻,不过是一具能够开口说话的空壳而已。
但这些,方若幻并不打算告诉方若想。尽管那些并非他所愿,但终究给方若想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甚至,方若想的痛苦,全都源自于自己。
如今,他又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独立的身份,以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方式存在于方若想的生命。他对不起他,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可在失去了所有世俗意义上的依凭之后,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了。
想,现在的我,除了这虚无缥缈的灵魂陪伴,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方若幻越想,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好像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嗯……”方若想长出口气,目光依然牢牢黏在自己手中的幸运星上,说道,“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
“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装作你依然是方若梦,是我的第二人格。只要你愿意,就没有人能发现真相。可你没有。”
“坦白说,一开始,我还为此怨恨过你。我想着,如果我不知道的话,是不是就不会为‘方若幻’的死而难过……,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继续沉溺在‘若梦哥哥’的爱里。”
他自嘲的笑了笑,“说起来也奇怪,我居然立刻就接受了你们是同一个人这个事实,并且紧随而来的,就是真心实意的悲伤,甚至……痛不欲生。或许,我本就为你难过,为那个我恨了那么多年的你的逝去而难过,只是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而已。”
“想……”方若幻呼吸一重。
方若想扯了扯嘴角:“你选择告诉我真相,总不至于是为了看我因你落泪吧?所以,我想通了。你只是不想骗我,不想再因任何理由欺瞒我。毕竟,只要你自己不愿意,就没有人能强迫你暴露身份。”
“所以,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哥哥。”
他顿了顿,思虑良久,却令方若幻的心都跟着颤了颤。他轻声说:“我想……”
“试着相信一下,你说的‘爱我’……”
“!”方若幻几欲落泪,声音发抖,“好!”
后来,方家夫妇离开了随临,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带走了所有的回忆,却把“方若幻”留在了这个他出生、成长、又逝去的土地。
方若想时常会去城郊墓园,给那座刻着“方若幻”名字的墓碑扫墓。虽然哥哥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比影子的存在更加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但他依然会偶尔过去看一看,拔掉坟头的杂草,擦拭碑上的浮尘,然后静静的站上一会儿,或者低声跟“他”说说话。
那块墓碑代表不了什么,它埋葬的只是一具空壳,和他们那并不算美好的回忆。却也提醒着方若想,自己这条命,是属于两个人的,这张脸亦是。
他和方若幻真的很像,几乎一模一样。肆珩和叶淼淼也常感叹说,偶尔看到方若想的某个侧影、某个神情,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天之骄子一样。
他们非常体贴,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方若幻”这个名字,即便方若想说过很多次,自己早已经走出来了。即便后来的方若想,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加开朗乐观了。
今年高考放榜,随临市的状元是肆珩,同时,他也是全省第三,成绩斐然。出成绩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很高兴,包括方若想。
他们举办了一场庆祝晚会,在幻梦酒店,邀请了肆珩所有关系较好的朋友和老师,难得的大场面,充满了欢声笑语。
方若想认识的人不多,难免有几分拘谨,就只是跟着段勉在人群中穿梭,到处吃吃喝喝了。
聚会持续到凌晨才散场,段勉早就撑不住,在沙发上睡下了。肆珩喝了不少酒,明显是醉了,但他还惦记着段勉,怕自己惊扰他,又特地去阳台吹了许久夜风,直到感觉清醒的差不多,才小心翼翼把段勉给抱回房间。
安顿好他以后,肆珩却又孤身一人出了门,手上还提着一瓶未开封的酒和两只干净的杯子。
方若想心里疑惑,莫名的跟了上去。他跟司机师傅扯了个谎。说是朋友喝醉了,自己不放心他一个人。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偏僻。分明是通往京郊墓园的方向。
肆珩避开所有人,或者说,特地避开方若想,来到了方若幻的墓碑前。
清冷的月光轻抚那块光洁的石碑,将上面年轻英俊的面孔映照的无比清晰。
肆珩沉默的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酒瓶,倒了满满一杯,随手放在了方若幻碑前。
他假装方若幻就坐在自己对面,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还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自问自答,语气熟稔:
“高考成绩出来了,你知道谁取代你成为了市状元吗?哈,你那么聪明,不用猜就知道吧。”
“没错,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我。”
他的声音又渐渐沉了下去,“可是……我是很想超过你,赢你一次没错,但我从没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他仰头,灌下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我还是更喜欢堂堂正正的胜利,如今这样,倒像是胜之不武一样,没一点儿意思。”
肆珩一杯又一杯酒下肚,到后来,他干脆把天上那轮清冷的月亮当成了方若幻,邀对方共饮。
“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一辈子仰望你这座高山,一辈子也越不过去。如果……你能回来……”
不远处,方若想隐在树影里,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幕。月光勾勒出肆珩孤寂的身影,也照亮了他面前那无人动过的酒杯,酒液满溢。
【我还以为他会很高兴。】
【哥,不要把别人想的太阴暗啊,人家只是不想胜之不武。他这是对你的尊重。】和执着。
【啧,】方若幻的语气有一丝微妙,【你对他的评价很高啊。为什么?他比我帅吗?还是你觉得我如今没了身体就奈何不了你了,打算当着我的面另寻新欢?】
【停停停!说什么呢!】这飞来横醋倒是打乱了方若想所有的感慨,令他哭笑不得,【我对他可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他偶尔流露出的执着,和有时看向自己时,那种透过自己,怀念另一个人的复杂眼神,让方若想觉得有些不忍罢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独饮的肆珩,和那座墓碑,悄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