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江南轻筝

43、门第（楚辞视角）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颇有微词，认为我对汤媛媛说的那些话超出了一个朋友该管的范围，而且太过不近人情，高傲又苛刻。我承认你们说的都对，我太太也常说，我的硬件配置算得上顶级，某些软件却实在不怎样，作为一个计算机出生的女人，我觉得她的比方打得很贴切。
　　但有些事情该澄清还是要澄清。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讨厌过汤媛媛，也从没有真心觉得她配不上唐益扬，那时候我只是为唐益扬委屈，才说了很多重话。我知道自己的错误，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真相告诉她。
　　况且，那些事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汤媛媛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她，曾经承受过哪些痛苦。
　　比如，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被叔叔阿姨承认过。
　　不同于我们发小之间什么都说的交情，唐益扬和父母的关系顶多算得上“一般”。叔叔很早以前就不再管他，即便亲生儿子一星期不回家，他也只会冷着脸给我们三家打个电话，说几句客套话，继续让他寄宿。
　　除非阿姨歇斯底里地要他把唐益扬带回去，他才会派司机来接。
　　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在大学受到了怎样的伤害，被女友背叛，被全校指点，一度不愿意去上课，厌食，暴瘦，胃出血送医院……没有家人关心，只有我们陪在他身边。他的前半生衣食无忧，却寂寞而孤独。
　　前女友让他在感情上受到了重创，之后很多年，我们都以为他会孤独终老。私下里我们背着他去月老庙帮他求姻缘，也不指望美如赫本，才高八斗，只要是个人就行，女人，男人，哪怕是人||妖，只要让他不再郁郁寡欢，我们都放炮庆祝。
　　所以汤媛媛出现的时候，我们比他本人还要高兴。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孩子，看着就没什么心眼，简直说得上是憨态可掬，除了家世有些差距，其他没有一处缺点。
　　最重要的是，在她身边，唐益扬笑得很开心，这就够了。
　　可叔叔阿姨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们想要一个能给唐家带来助益的儿媳，而不是只会逗他们儿子开心的女孩。
　　唐益扬和汤媛媛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我和宁远带上各自的女朋友去唐家拜访，唐益扬一个人在客厅看电影，看见我们成双成对头一次露出了羡慕的笑容，揶揄说我们欺负他。
　　“把你女朋友接过来一起玩。”我太太那时还是我的女朋友，不知道其中关窍，就这么说了出来。
　　阿姨正好走到客厅，也不避客人在场，冷冷道：“他没有女朋友。”
　　我们都僵在原地，唐益扬的嘴角塌了下去，半晌才又苦笑着耸了耸肩。
　　“妈，我和他们出去一下，晚饭不回来吃了。”他收拾东西要跟着我们走，阿姨一把摔了手里的茶杯，恶狠狠道：“你又要去找她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和你爸不会同意的！”
　　类似场景我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但两个女孩子还是头一次见，都吓得不敢吭声。唐益扬转身十分抱歉地对她们笑了笑，示意我们带她们出去，自己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自己的母亲发过火了，无论对方怎么咄咄逼人，他都会笑，连冷脸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们在外面等了二十分钟，他才心力交瘁地出门，连车都懒得开，坐进我的车里当了电灯泡。
　　“阿辞，我想去找媛媛。”
　　对他来说，只有汤媛媛才是灰暗里的一抹亮色。
　　我们和汤媛媛在一座商场碰头，远远看见她，唐益扬步子都迈大了许多，像个终于找到妈妈的孩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汤媛媛一蹦一跳地朝他跑去，一头扎进他怀里，露出小女朋友特有的娇嗔，两人抱得很紧，直到我们走到身边才松开手。
　　她突然拉过他的手惊呼：“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我瞥过去，才发现他的食指多了一道结了血痂的伤口，应该是捡碎瓷的时候划伤的。
　　他不说，我们也不注意，只有汤媛媛留意到了，从包里取出一张创可贴，仔仔细细地替他包好。
　　那时候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唐益扬怕是要陷进去了。
　　果不其然，第二年唐家年会上他推拒了所有同龄女宾的示好，不经父母同意擅自宣布了有女友的消息。
　　那种场合，没有人会砸场，只有叔叔阿姨气得脸色铁青，回家后他就挨了两顿骂和一个耳光，好几天都出不了门。
　　从那天起，唐益扬三个字成了所谓上流社会的笑柄，鲜少有人关心汤媛媛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只要她不富有，不高贵，配不上唐益扬，似乎就足够了。
　　他们身边开始流言四起，有人说唐益扬只是玩玩，有人说汤媛媛一心想嫁入豪门，说得要多难听要多难听。唐益扬为了保护汤媛媛算得上费尽心力，可还是敌不过他在明敌在暗，虽然不至于像明星一样引起轩然大波，有心人的电话还是打到了汤媛媛手机上。
　　所幸第一个电话是他接的，意识到事态不可控制，他只能骗汤媛媛不小心泄露了她的电话，最近恐怕有很多骚扰电话打给她，让她千万千万不要接陌生人任何来电，还把后果说得很严重。
　　汤媛媛当然起疑了，但看他神情焦灼，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拉着他问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要不要陪他去自｜首。
　　他哭笑不得，再三保证没什么大事，才算蒙混过关。
　　接着就是数不清的麻烦，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见面，唐益扬罕见地出现在公司，又和叔叔做了一笔交易，才换来他父亲亲自出手解决一系列问题。
　　外部问题解决后，他难得非节假日回了趟家，多年来第一次对他的母亲发出了警告。阿姨暴怒，起初不承认自己是幕后推手，唐益扬把调查结果甩了一地，才把人震住，冷着脸不甘不愿地认下来。
　　“我是为你好！她能给你带来什么！”又是这句陈词滥调，我听他说起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唐益扬要求他的母亲从此不许再打扰汤媛媛，阿姨要求他和她分手，唐益扬不肯，二人僵持不下，阿姨竟然以死相逼。他没有办法，被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关在了家里，他只能绝食抗议。
　　听起来是很幼稚的反抗手段，但他还是成功了。
　　绝食的第四天，他突发胃出血晕倒在家里，血吐了一地。
　　阿姨终于让步，再也没有为难过他们。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雪白的他，胆战心惊地说了声“牛｜逼”。
　　“别告诉媛媛。”临走前，他还特地嘱咐我，好像我有多么不靠谱似的。
　　“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在这段感情里，他一个人承受了很多，汤媛媛全部被蒙在鼓里，活得天真又快乐。她每一次和她的婆婆见面，都是唐益扬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交涉得到的，她以为公公婆婆都很喜欢她，殊不知真相恰恰相反。
　　所以她害唐益扬大出血后，我们才如此无法原谅。诚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该被苛责，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再也看不下去自己的兄弟如此折损自己去保护她。她有义务知道一些真相，比如分开期间唐益扬经历了什么。
　　我们希望她也能保护好他。
　　如果她能护好他，我们也能保护好他们。
　　她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她扛起了唐益扬的命。
　　所以阿姨来探病的时候，我们把她支走了。唐益扬努力了这么多年维护的虚假的和谐，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
　　如果她们相遇会发生什么呢？他们已经离了婚，阿姨骂起人来准是肆无忌惮，对她的十分不喜出口就是十二分，汤媛媛一定受不了。如果她离开，病房里的人也就没有希望了。
　　好在，她够天真善良，对我们的说辞深信不疑。

　　在那顿饭前，我们一直觉得，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他们两个人还是很相配的。那顿饭一吃，我们又觉得，汤媛媛是个可爱的女人，唐益扬或许真的配不上她。
　　汤媛媛心大，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我们那么欺负她，她转头就对我们道谢，真诚客气得好像我们救了她的命。唐益扬呢？提前几天把我们约出来，大爷似的往沙发一坐，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给他老婆讨个公道。
　　“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们做的都是为我好，我很感激。”
　　“但是……”
　　“你们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对媛媛说了很过分的话？”
　　“有没有把她惹哭？”
　　“有没有骂她？”
　　“没有动手吧？”
　　他最是好脾气，但涉及到汤媛媛，我们也亲眼见过他发疯。他阴阳怪气地发问，我们连谎都不敢撒，只能一边陪笑一边坦白，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改。
　　“你们为我做这些，我真的很感激。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向她道歉，我不希望她心里不舒服。”
　　“好的老板。”

　　你们说我们欺负了汤媛媛，所以，究竟是谁欺负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