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贺兰》苏里耶

3、朝谒

　　大约是没生气的。
　　和光从外间沐浴回来，便看到李敬仪已经倚在床头看书，头发散开披在肩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
　　虽然方才轻松地把话说开，但真临到就寝时，她又有些踟蹰无措，甚至开始怀疑冒险前来和亲的决定是否有错。
　　听到开门声，李敬仪就知道和光进来了，虽然拿着书，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有没有看进去，许久没听见动静，于是试探着抬头，没曾想一抬头就与徘徊在门口的和光目光相接，只一瞬她便移开了目光。
　　“还站着作甚么？”
　　听到公主开口，和光暗自给自己鼓劲了一把，同手同脚地摸到床边坐下，没话找话问道：“我方才见玉娘在看书，不知看的是什么书？”
　　感受到和光话语里的忐忑，身体也紧绷绷的，与先前的游刃有余大相径庭的样子，李敬仪倒是安下了心，她将书递给她：“是农书。”
　　和光接过翻了翻，看到里页写着“北道先生”字样顿时惊喜万分，“此乃我家姨母所书。”
　　“咦？我观此书载有诸多农桑方法，还道是哪位郡守闲时总结成书。”
　　“我那姨母生性洒脱，向来不喜闺阁之事，唯爱四处游历请教农耕。”提及萧思衍，和光语气也轻松起来，“……外祖总是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家母却很是支持她……”
　　听和光聊着家人之间的趣事，李敬仪嘴角微微扬起，先前紧张的感觉也一扫而空。
　　“啊抱歉，是我说太多了。”和光尴尬地用食指挠了挠脸。
　　透过对方清澈的眼眸，李敬仪好似看到一只满脸恳切的小人偶；顺着和光的食指，她突然很想捏一捏对方的脸。
　　看到和光惊愕的神色，李敬仪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捏住了对方的脸蛋，她赶紧收回手背过身：“不早了，赶紧歇息吧。”
　　瞧着被子里鼓鼓的一团，和光哑然失笑，她掀起被子背对着李敬仪躺下，本以为会紧张地睡不着，结果这么折腾一下加上昨夜没睡好，她不一下便睡了过去。
　　感受到身后呼吸变沉，李敬仪轻轻转过身面对着和光侧躺，看着对方微微起伏的肩膀，有种还在梦中的错觉。
　　一切都和原先想的不一样。
　　和光的身形虽然高挑但并不健硕，除了手上厚厚的老茧彰示着她北国武将的气概，她浑身倒是有着列松如翠一般的风华，加之今晚说的那些话，李敬仪从未从旁人嘴中听过。
　　耶律和光……药师奴，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般想着，忽见眼前的人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嘴巴还砸吧两下，抿起时脸颊还凹出了浅浅的酒窝。
　　像小猪一般香。
　　李敬仪忍不住再次捏了捏她的脸蛋，软软的。
　　李敬仪的手慢慢沿着和光的肩膀向下，直到碰到她柔软修长的手，于是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头微微向旁边倾侧，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和光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直到感受到身旁的气息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公主府上，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束胸与衣衫松了一口气，昨夜自己竟睡得那么沉。
　　怕吵醒尚在熟睡的李敬仪，她小心翼翼地松开莫名牵住的小手指，轻轻掀开被褥，但甫一起身，李敬仪便醒了：“如今是何时辰了？”
　　“许是到了卯时了，要叫蘅玉她们进来嘛？”蘅玉是李敬仪的贴身侍女。
　　“好，今日还需进宫拜见父皇母后。”李敬仪坐起身来，长发顺着肩膀流至臂弯，轻薄的里衣下是隐隐可见的浑圆，目之所及下顿时让和光手足无措地低头转过身去。
　　看见和光神色不对，李敬仪低头一看，立时面红耳赤地将被褥横在身前。
　　“我……我去叫下蘅玉。”话音刚落，不等李敬仪同意，和光便拉开门三两步走了出去，未穿上的外衫孤零零地被遗忘在了小榻上。
　　*
　　直到临上辇车，和光都不太敢直视李敬仪的眼睛。
　　李敬仪本也有些不上不下，但看见和光这幅恨不得以头抢地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待被蘅玉扶上凤辇后，李敬仪掀起门帘，看见原本低头数蚂蚁的人若无其事一般的骑上了马，紧握缰绳的手却暴露了她的故作镇定。
　　心里突然起了逗弄了心思，她召一召手，待人走近，她伸出手搭在和光牵引缰绳的臂膀上，刻意放柔了语气：“外面风大，驸马不若与本宫同乘一辇。”
　　和光内心叫苦不迭，被纤手搭上的地方僵硬到难以言表。
　　“咳……”她故作掩饰地举起手咳嗽了两下，“多……多谢公主体恤，不过臣早膳用得略多，想骑马消消食。”
　　“驸马不必担忧，本宫已叫蘅玉备了好些山楂糕。”
　　“额……”
　　“好了方才逗你呢，”看和光一副偏偏为难却又强装正经的样子，李敬仪内心松快了许多，“进来吧，本宫有些事还需与你交代一二。”
　　和光转过头，看见公主神色并不戏弄之意，犹豫了一下，从善如流地下了马。
　　待和光坐好，李敬仪亲斟了一杯茶放到她的面前，看她啜饮完毕，又续上一杯后，才启唇道：“你我虽是联姻，但我并无他想，只待寻常夫妻一般，但众口铄金下难免有些其他论调，当下还望你多多容忍，私下里我必不让你受委屈。”
　　“……好。”听着公主一番关切的话，和光不禁有些眼热，自接受了和亲，她已做好受风言冷语的准备，却不曾想昨日才初见面的人竟能如此赤心相待，但想到衣冠下白绫紧缠的胸口，想到千里之外殷切等待的阿娘，舌间不知不觉间有些发苦。
　　“怎么了？”
　　“没事……”和光按下纷乱的思绪，面对李敬仪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有些许紧张罢了。”
　　李敬仪虽然直觉和光不止是因为此事神色有异，但也没有过多追问，只当是她确有些忐忑，于是便向她介绍起昨日未在场的兄弟们：“我有一兄一弟，长兄宁安已加冠，如今尚在黑水镇巡军，阿耶不日将册封他为太子，幼弟宁顺刚到总角，颇有些顽劣，如若他对你出言无状，你大可教训他，不必在意他人怎么看。”
　　由于宣化公主大婚，元德帝特赦停朝，又赐李敬仪入宫不必步行的便利，于是二人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到便到了内朝思政殿前。
　　下车等待通传的时候，和光试探着抬起头，待看到殿外全貌时，内心大吃一惊。
　　虽为内朝便殿，却规模宏大规整，以石堆砌的地基支撑着木构立柱，椽栿斗拱也都以木构造，屋檐高挑翘起，屋脊两端端坐的琉璃鸱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世作为考古专业的和光对这样的建筑再熟悉不过——这个宫殿竟与前世北魏时期建筑风貌特色一摸一样！
　　「我这是来到了什么世界啊！」和光暗自感叹，这与前世朝代如此想象的宫殿，与她莫名其妙的穿越是否有着些许联系……
　　还没等她捋清楚头绪，宫门便打开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李敬仪步入宫殿。
　　“宣化公主携新婚驸马朝谒天子——”
　　元德帝轻咳两声，贴身内侍王忠便赶紧拦下准备行跪拜大礼的李敬仪：“公主不必多礼。”
　　李敬仪看到身旁还跪拜不起的和光，正欲开口，却对上了元德帝严肃的神色，话语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赐座。”
　　虽然元德帝没有特指，但王忠十分机敏地引导李敬仪一人在一旁坐下。
　　元德帝没有开口，但和光能感觉到一双威严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她。
　　“传闻北契二大王弢箭过壕勇略无双。”元德帝缓缓开口道，“如今一观，倒是不辱盛名。”
　　低着头，和光无法分辨元德帝具体是何意，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大声道：“蒙陛下厚爱，臣实不敢当。”
　　“起来吧。”
　　和光站起来，终于看清了元德帝的长相，细看之下与公主有诸多相似之处，只是帝王威严掩盖了五官的秀丽。
　　元德帝没有再赐座，直接嘱咐道：“朕膝下唯有宣化一女，不望你惜如金玉，但务必珍而重之。”
　　“喏。”和光回道，“臣待公主必视若珍宝，同心同德举案齐眉。”
　　“行了。”元德帝挥挥手，对李敬仪说道：“知道你今日请安，你阿娘早早地起来了，你带着驸马直接过去吧，我中午再过去用膳。”
　　*
　　在去皇后寝殿长安殿的路上，李敬仪对和光说道：“因你是新婚驸马，所以方才父亲多关照了你，你的膝盖还好嘛？”
　　和光扯了扯李敬仪的衣袖，凑近耳边小声道：“我知，所以我悄悄借了点力，膝盖并无大碍，玉娘不必担心。”
　　“阿姐！”一声童音由远及近传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次奴，宫中不要如此冒冒失失。”李敬仪看清跑过来的身影后，便扬声提醒。
　　男孩看起来约莫八岁上下，应该便是元德帝三子李宁顺了，和光正欲开口，却感觉到李宁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暗含了丝丝的轻视与敌意，她不确定感知是否有错，但想要观望一二。
　　“是阿姐的驸马么？”李宁顺抱着李敬仪的胳膊，明明是问着和光的事，却没分一点眼神过来。
　　和光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感觉没出错。
　　李敬仪轻轻拍了拍李宁顺的脑袋，将自己的手臂从他的怀里解救出来：“对，次奴该叫姊夫。”
　　和光站立一旁，仿佛姐弟二人讨论的不是自己一般，看着李宁顺不情不愿嗫嚅的样子，心里阵阵发笑，年纪小心思倒不小，竟不及公主半毫。
　　“一家人何必多礼，次奴还小有些怕生。”和光并不屑于与这样的小孩交锋，“前面便是长安殿了吧。”
　　“是的，走吧，莫让阿娘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