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夺目 ...
-
邬询的脸色黑如漆夜,一言不发地坐在邬松砚旁上打湿巾帕给他擦汗。
下人们全都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邬家自己人,罗夫人捂着嘴靠在邬兆君怀里哭,安静的室内除了罗夫人时不时的啜泣声只有邬松砚压抑不住的呻-吟。
他应当是相当痛苦,青色的血管暴起,在本就白皙的手背上相当明显,却没有什么血色,他死死地抓着身下的褥被,头时不时地微微晃动一下,看起来可怜极了。
邬询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低声道:“别抓昂,祖父给你擦擦。”
他语气极其温和,甚至比平日里跟邬松砚说话还要温柔些,邬松砚真的松了一点,被邬询轻轻拉起来,巾帕刚擦上去,体内汹涌的毒潮去而复返,邬松砚“唔”了一声手一紧,力气大得都给邬询手掐出血。
邬淮苏立刻就上前,被邬询止住:“他疼,让他握着吧。”
药效持续了约摸半个时辰,一直反反复复,病情最后安稳下来,邬松砚头一歪睡了。
邬询叫他们都去隔壁候着,摸了摸邬松砚大汗淋漓的脸,又吹灭了烛火才离开。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夫人是个操家持院的一把好手,但她不入朝堂,只知道邬家与皇家近年来矛盾愈发严重,具体严重到哪一程度她并不知道,因此焦急地问。
邬询背着手没说话,邬淮苏道:“桭州太守杜巍生,是承明帝的人。”
罗夫人瞬间脸色惨白,喃喃道:“如今皇上已经要对砚儿痛下杀手了吗?”
邬询却摇头:“不,不是承明帝干的。杜巍生与北蛮有勾结,此事承明帝应当是不知的。承明帝尚未培养出一批纯臣,这个时候他不敢动邬家。”
“父亲的意思是?”
“一棵树下出现蚂蚁之时,很有可能代表着蚂蚁已经将树蛀空了。此去西南重地,比砚儿身份贵重的还有太子和三皇子,他偏偏针对了砚儿,说明这是冲我们来的。朝廷里有北蛮的奸细,蓄意提前激化我们与承明帝的矛盾,如果不是殿下防了一手,只怕是……”邬询叹了一口气,望着墙壁,几个人的影子被烛火投射,影影绰绰,窗上映照着高高低低的树木,扑朔迷离,朦胧难辨。
翌日一早,邬松砚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酸痛,他扶着腰爬起来,发现自己是在邬询房间睡的。
门被推开,邬总管端着水盆进来,一见他醒了大喜,对门外喊道:“少爷醒了。”
顿时毕文等人就围了上来,没一会儿功夫罗夫人也来了,一把抱住他道:“你可吓死娘了。”
邬松砚张张嘴想说话,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来,喉咙胀疼,满嘴的燎泡。
“娘给你熬了粥,你这几日得吃得清淡些。”
罗夫人端来早已摊凉的小碗,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入邬松砚的嘴里,看着他喝下去。
邬松砚力气尽失饿过头了,肚子里下了点东西感觉才渐渐苏醒,他吃下了一整碗,又揩了嘴,伸手指指自己的嗓子。
罗夫人将昨晚的事简单说了下,安抚道:“大夫说了,你醒了身上会有些疼,正常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邬松砚这才点点头,罗夫人又与他说了会儿话,才叫毕文带着他回自己的院子。
傍晚下了朝其他三人来看他,邬松砚说不了话,只能打手势问道:“皇上说什么了?”
邬询坐在桌边,邬兆君在给邬松砚剥水果——新上给皇帝的水果柿子,今天承明帝赏的。还没送到邬松砚手里,就被邬询截胡,邬询眼一瞪,“他现在能吃嘛!”说着要往自己嘴里送,被邬兆君一把抢回来塞邬淮苏手里。
邬淮苏看着掌心黄澄澄的柿子哭笑不得。
老头儿冷哼了一声道:“我将你被杜巍生下毒一事禀报上去,陛下震怒他竟敢暗害世家子弟,再加之殿下将手里搜集的整个桭州府衙上上下下贪污的证据、淋尖踢斛、窝藏命犯的证据全部呈上去,整个朝堂一片哗然,杜巍生已死,自他而下知府等百余官全部抄家下狱,不日问斩,那贯老四更是要游街示众,明日午后问斩,就在菜关口。”
“那元培商一事怎的说?”
“殿下带回了那对母子,幸得她那儿子与元培商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他的种。殿下将他们交给皇后,皇后大怒,那外室本想抵赖,但皇后直接上书朝堂,将此事公之于众,当庭会审,她儿比出生时元培商夫人还未过世她赖不了,就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元培商合谋暗害元夫人的事儿给倒的干干净净。”
“一介妇人,如此狠心”邬询脸上难得出现了点嫌恶的表情“他们不仁在先,加上元培商与杜巍生厌恶实打实的证据,因此与辛家切割的很干净,自然波及不到殿下身上。”
邬松砚看着松了一口气,谁知邬询来了个回马枪“但是,殿下被御史台洋洋洒洒连着参。”
邬询砚皱起眉,问道:“为何?此事论功绩来说殿下实至名归啊。”
邬淮苏笑了一声:“因为陛下本就不想让殿下拿到这份功绩,他是要给三皇子造声势罢了。再加上杜巍生死无对证,他的死陛下必然会把帽子扣到殿下头上,授意底下的人说他逼死命官,不如殿下自己出手,还能把控住。于是殿下便授意林大人使劲儿参他暴政狠戾,如了陛下的愿,此番除了栽赃杜巍生之死和牵连辛家之外,陛下的目的几乎全部达成。”
邬淮苏嘴唇是笑的,眼神异常冰冷,盯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邬松砚恍然,怪不得桭州时陆知行手段如此粗暴,邬询咳了一声:“除了他二位之外,你们也各有封赏。跟着你们那些侍卫都是陛下的眼线,你们各自的表现陛下一清二楚。公孙家那小子几番护驾有功,陛下授校尉,入北大营。”
“至于你们几个”邬询眼睛一眯,泄出点笑意“无功无过,也都各有赏赐,念在你被暗算,陛下追加了今年新供的柿子。”
邬松砚总算把心又放回肚子,他知道这一关他又过了,成功瞒过了承明帝,他与陆知行在外人面前从不多交谈,一般战得也很远,唯一知道他们交情匪浅的那批护卫,都在与贯老四一战里折损殆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邬询等人都陆续离开,最后一个走的是邬兆君,他抱了一下他,然后摸-摸他的头才离开。
邬松砚心里软软的,他爹性子和善本分,因而被他祖父培养成了一个非常纯正的文人,领着不大不小的官在官场里混日子,外人都说邬家到他这一代算是家道中落了,邬询这样文韬武略的人,后代却被养废了。
邬松砚却觉得他爹很好,明哲保身,但又是个很温柔的人,他总记得小时候他或者兄长生病时,他爹虽然并不总是说着爱意,但总会守着他一宿一宿的,叫他娘去休息,第二日再顶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去上朝,有时会被同僚调侃,邬兆君也只会好脾气地笑,然后给他们兄弟俩带回一些吃食或者新鲜的玩意儿。
邬松砚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他的父母亲人都爱他,也从不厚此薄彼,甚至他能感觉到父母和祖父母有意将水端平,不让兄长心里有落差感,教他们做弟弟的要尊敬兄长,做哥哥的要爱护弟弟,要做彼此的后盾。
祖母还在时,他们经常在祖母身边午憩,邬淮苏比他大几岁,他总跟在兄长身后当跟屁虫,两个人粘着祖母给他们讲过去的故事,祖母并不是深家大院里的女人,相反她是个性情中人,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还为救祖父闯过土匪窝,祖父那一手银枪就是她家的祖传,被祖父偷学去了,她讲得绘声绘色,时常夹在里面笑着骂祖父几句。
邬松砚看着自己指腹上的细小伤痕,笑意也渐渐染上了些苦涩,心底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他从小就是个挺敏感的小孩,可以感受到别人对自己是真的恶意还是善意,他娘说他这叫“粗中有细”,真正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是知道被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而陆知行从未得到过。
如果说是上一世,他未曾发觉自己的感情,对陆知行还是报以近而远之的态度,那么他只会唏嘘,而如今却是不能了,他感到的是心疼,心脏底下翻起来的密密麻麻的疼。
昨日陆知行握着他的手,摸到他手上的伤口上先是眼神一亮,继而眼里又出现心疼,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伤是他在给陆知行刻玉佩,他学得一手好篆刻,本来是小时候为了练握银枪的手力,他祖母教他用小刀刻石章,再到各种物事,哪知他在此道上颇有天赋,那一手巧劲儿练得出神入化,他祖母当时大喜,说他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将来能封侯拜将。
拜不拜将尚未可知,但他长大后有些懒散,这活又慢又细他不爱做,有时他祖父想要一块章他都不干,但他此次回来后主动找了上好的羊脂玉来准备给陆知行刻一块护身玉佩。
不信鬼神的他甚至找来的经书,听厨娘说得诚心诵读佛经,求佛祖保佑。
还差最后一角便雕好了,与寻常物件不同,邬松砚雕了一条极其漂亮的小龙。
“哒哒”
邬松砚眉眼染上欣喜,起身去开窗,果然陆知行又偷偷过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绣着云纹的锦袍,矜贵又俊俏,他一进来就把邬松砚抱了个满怀,有些不满得嘀咕:“怎么穿这么少?”
“房间里不冷”邬松砚打着手势回答。
“那可不成,你现在身子还虚着,可不能受凉了。”说着陆知行眼神一晃,就看到那件重新被拿出来的大氅,眼里有笑意弥漫,他将大氅拿来给邬松砚披上,牵着邬松砚坐到桌边,指着桌上还差个尾巴的护身玉佩道:“这是给孤的?”
邬松砚笑着点头,眉眼弯弯的沾着青涩的羞粉,满满藏着的是少年抑不住的情意。
陆知行喉间紧了紧,又问道:“为何突然想雕这个?手割伤了疼不疼?”
邬松砚摇头,眼睛灿若星辰,一笔一画地在桌上写道:“想把最好的给你。”
那一刻,陆知行心软得一塌糊涂。
眼前的少年还是一如既往地光彩夺目,有着独属于少年的青涩和英气,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里面装着的都是夺目的光彩,陆知行见过的西域上供的最漂亮的黑宝石都没有这般绚烂。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