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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十六章 4 ...

  •   会议中厅里,周明依旧站着,凌远找了张沙发椅坐下来,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地道,

      “大面积心梗,应该还有脑出血。还没最后确定。”

      周明垂下眼皮,扯动嘴角,“人都已经不在了,究竟有多少病因,重要吗?”

      “重要。确认不是外伤,也不是自杀,”凌远点头,“对我来讲重要。如果是外伤,那么我们确实考虑要起诉殴打廖老师的家属,而如果是自杀,从道德感情上,我就显得更难辞其咎一点。不是有人议论么,家属是因为患者还在手术中时候,查到了以前报道,说廖老师有‘劣迹’,这劣迹,大家都认定是我给廖老师的冤枉。虽然,即使不是自杀,韦天舒也一定会认为我难辞其咎。。。”

      “凌远!”周明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抓着他白大衣的前襟,“你能不能至少在在这种时候,收起你这样的态度?你。。。”

      “好啊。”凌远抬起下巴,“好,我自做外科以来,竟然在急诊过分幸运地没有被患者及其家属扇过嘴巴,推搡过,连衣服都没被扯过,今天,请,我的人生里,你是唯一一个揍过我的人,这次换个身份,换个理由,换个打报不平的对象,再来,你也做个激动的‘受害者家属’,我不还手。”

      周明抓着他的衣襟,终于还是狠狠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转身走开,抓起一个纸杯,揉皱了又撕成了条条。

      远便就陷在沙发里,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对周明道,“我怎么了?我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对?难道诸位不是做如此想法?”

      “我,”周明气的再抓起了一个纸杯,在手里捏扁,在屋里来回疾走,凌远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水杯里的水,缓缓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不对?最实事求是的周大夫,决不会将铲子说成一把勺子的周明,请问,我究竟哪句话,有臆测或者夸张的成分?”

      “凌远,”周明气结,“你说的是实话,可是你能不能别在这个当口说这个实话?你能不能也考虑下别人的感受和感情?你别在这种时候,拿出这样的态度这么冷漠地。。。这么,”他忍不住举起双手,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汇,闭目摇头,“我明白你自有难处,但是这真不是你来任性而为的时候,既然你是院长,既然你现在人心所系,担这个担子,你能不能收起来你的情绪,先稳定住大家?给大家一个可接受的态度?”

      凌远窝在沙发里,抓着水杯,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某个地方,过了好一阵子,“好吧。收起我的情绪。我们先来讲个道理好了。”

      “什么道理?”周明略为狐疑地瞧着他。

      “从冷漠的实话说起。”凌远站起来,抱着双臂,慢慢地踱步,边如背课文似的说道,

      “去年4月,有两个关于你的投诉,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噢,关于你的态度的投诉,实在太多,有的我根本懒得跟你说起,已经处理掉了,那么现在,咱们说说若干投诉中,去年四月的两个。”

      周明不明所以地靠在会议桌上瞧着他。

      “当时很凑巧,先后收进两个患者。一个是急诊送来,胰腺癌末期,肺转移骨转移,肿瘤医院认为已经没有手术意义,劝回家,家人不甘心,买了多种中医抗癌药,神医抗癌药,老军医抗癌药,灵芝孢子茶。。。等等轮番上阵,患者全身电解质紊乱,又胆囊炎发作,送来时候大口吐血和胆汁。81岁。另外一个,胆源性胰腺炎,壮年。”

      “我记得。”周明皱眉回忆,“81岁那位老先生,当时已经多器官衰竭,所有血象紊乱,患者十分痛苦,不具备任何积极救治的意义,他们恰好又是全自费,我当时建议尽可能地用镇痛剂来尽量缓解患者痛苦,不建议再上其他措施,至于另一个,虽然当时很凶险,但是手术很顺利,术后情况很好。”

      “对,但是他们先后投诉了你。”凌远微笑,“第一个,投诉你态度冷漠倨傲,高高在上,歧视没有医疗保险的老人,认为他们看不起病,就草率放弃对他的治疗,之后就消失了,他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听人介绍,冲着这个名字而来的周明主任;而另外一个,虽然术后效果良好,但是一样投诉你态度冷漠倨傲,高高在上,不给患者更多的选择机会和时间,武断地自以为是,而且,术后第二天起,再也没有看到你。”

      “这第二个这个病人情况稳定,当时我已经特别交待了李波,我们也有其他的主任医师在岗,我第二天去给近郊的12所二级医院做培训一周,回来他们已经出院了。如果他们真的有顾虑,完全可以再去看我的门诊,甚至到病房找我。。。”

      “我知道。”凌远轻轻摆手,“所以当时作为大外科主任,从医务科接到这两份投诉时候,我根本没有走标准程序,浪费你我的时间。”

      “我承认我不太善于与病人交流,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误会,我这两年也在努力,”周明懊恼地道,“但是你这时候拿这个出来做什么?因为我‘冷漠’你就有理由冷漠?我。。。我不觉得我自己冷漠了,第一我当时没有时间过多解释,我认为,我现在还是认为我做了两个正确的决定,对已经不可能康复的老人,过度医疗,会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所以我没有在第一位老先生身上浪费医疗资源,患者家并不宽裕的金钱来造成他的痛苦;第二位患者,我不认为他们有这个知识作出正确的选择,他们当时的犹豫不决只是因为害怕,担心,而我不能让他们错过手术时机,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我不承认我冷漠。”

      “我也不觉得你冷漠。我也完全同意你事实上为他们做了最佳的选择。但是,你认为我认为,不等于他们认为,你当时没有时间多做解释,或者说你个性如此,能力有欠,不可能做到在那几分钟内,让他们觉得温暖,得到了足够的同情和尊重的解释。然而他们的受伤的感受,那种被侮辱,被蔑视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

      “要说什么?”凌远定定地望住周明,一字字清晰地说道,“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好时机让大家换位思考。这几年的医疗环境,确实不像廖老师他们年轻时候,那样美好,大家越来越多地因为患者的‘无理’而‘无知’的苛责,受到了不够公正的对待,觉得被践踏了所有的尊严和感情,并且认为他们不可理喻。那么,好,周明,咱们抛开我冷血或者无心这一条,现在只说事实,在这一刻,当这个不幸发生在了大家亲近的,关心的人身上,大家是如何反应的?有几个人,能非常理智地,去看待不幸走了的人的临床上的死因?还是悲伤与愤怒,让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迁怒?这种迁怒,是否确实能给大家的悲伤和愤怒,一个发泄的出口呢?”

      凌远抱住双臂,仰头望着窗外北京冬天灰蓝的天色,继续说道,“是的,确实发生了一些或许与廖老师的不幸有关联的事件。但是以各位的医学常识,如果以科学严谨的态度来理智看待,这其中,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吗?那么如果追法律责任,有可能将廖老师的不幸,跟这些事情联系吗?以廖老师的死因,谁能把我凌远,或者患者家属,以非常明晰的明文规定,告上法庭?可以1234地说,我们究竟如何与廖老师的死因,相连系?没有,对吧,但是,因为不幸发生,人有感情,于是,大家说的是感情,心,道德。而追究具体死因的做法,被你们认为冷血。这种说法真的不熟悉么?就譬如,当一些明文规定的医疗法则没有被明显违背,但是患者确实不幸了,我们因为并没有违反条例,或者说,即使所做的不完美,但与患者直接死因无关,我们认为患者的责难是苛刻,甚至无理取闹,而他们,认为我们冷血,没有心。”

      周明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我并没。。。”

      “你并没。对。但是你至少十分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接受理解他们因此扰乱临床工作常规的行为。其实我也很理解,非常理解。”凌远点头,微笑,“所以周大夫,周老师,我今日对你解释这番话,如果你有一天真的认同了,也许你有机会更加理解我们作为临床医生如今处境的‘合理性’,辛苦你,慢慢地对那些信任你的年轻大夫,影响,传达。也许如此换位思考了,有助于大家有一个更冷静平和的心态来工作。”

      周明愣怔着,却见凌远垂下眼皮,收敛了脸上讥诮的神色,半晌,略带喑哑地道,“周明,就像你做你的周大夫,固然不是每个患者所认同的完美,你却很执着地以你最能认同,也最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做好你的本份一样,我,也是在以我所认同的力所能及的方式,做这个院长。这中间有许多暂时不能顾及的地方,但是我扪心自问,我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做到对全院员工,我们所面对的这些患者,达到一个利益最大化。我不瞒你,这一次,市长突然来视察,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突然,所以有一些不那么和谐的因素,甚至是其实与我们无关,但是上面不愿意看到的不和谐因素,都在我从手术时出来,得到消息,至市长到达之前的一个小时内完全地清理掉了。所以,我们才有昨天的完美画面。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对我们本来被押着审查的若干项目,比如为了24小时检验科执勤的投入,任用一批医专学生作为高级导医,提供看简单化验单,带没有家属陪同的患者检查这方面的批文,资金。。。这些项目,会因为昨天的好画面,随后的好宣传,被批得更快些。而风向出来,投资方也会更有信心。我相信高价门诊,会在不久的将来,通过,开始运行。这个当口,我不能为了大家心里舒服,对得起廖老师,而让记者追究这件事情或者说与这家患者家属撕,冒上可能扯出之前若干的危险。如果这样,我何苦当时做那个决定,这个本来就两难的决定,便失去了它的所有意义了。”

      周明沉默地听着,见他坐下来,将头枕在胳膊上,闭目不再说话,终于摇头道,“这些是硬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医院,究竟最重要的还是医生,你的团队。现在悲剧造成,就这样不公平地压下去,怎么服众,怎么还能让年轻人全心投入地做事,今天韦天舒。。。”

      “是的,他在我面前把白大衣和听诊器丢弃了。”凌远淡淡地道,“那么我想他自己也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他以后不会在这里,再穿起来。就算他想,我也容不下他。容不下一个公然地在我这个管理者面前,将意气凌驾于规矩之上的员工。 ”

      “你。。。你是说。。”周明猛地抬头,几乎不能置信地瞧着凌远,摇头,“不,这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违规。。。”

      “美资的‘博爱’一直想挖他过去,”凌远平静地道,“我想今天,他是做了这个决定了。这个环境,不再让他有足以弥补收入差距的快乐。他走,我不会留,他不走,我会撤消他二分区主管的职务,因为他今天的行为,对这件白大衣的轻视,不足以为年轻大夫,做一个好的榜样。”

      “他一直是领域内最杰出的青年专家之一,你。。。”

      “如果他不是,博爱会花这么大价钱来挖墙角么?”凌远微笑,“但是,其他那些不满的同事不是。所以,即使在愤怒,也不能够在我跟前,把白大衣丢到地下。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社会迅速转型的不稳定期,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缩小我们与私立医院待遇上的差距,或者说,让这种差距,在我们的其他的有利条件可以弥补的范围内。周明,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认同不认同,我要对你说,并非所有人,都是像你一样,是为了理想而努力工作的成分更多。绝大多数人,是为了养家糊口,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些,而努力尽本份工作。所以,我要尽量满足的大部分的人的最重要的需求,并且在满足了需求的同时,严格执行各项规章,使约束大家行为的,不是道德,而是切实的利益与制度。我也绝对相信,如果我做到这点,大家固然会在心里牢骚不平,却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脱下白大衣的。这是我的基本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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