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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我不想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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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莹楼的殿宇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上千号人,像个乱葬岗。东边那个巨大的熔炉还在咕噜咕噜冒泡,稠绿的汤水翻滚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下起了暴雨,伴随着轰鸣雷响,昏暗的殿宇在时不时闪过的雷电中一亮一亮的。老苍山、桃花庵的长老弟子们还凌乱地、交叠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熔炉那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一只苍白到接近透明的手‘啪’拍到熔炉边缘,是一只鬼从那发绿的汤水中起来了,它顺着高台爬到地上。
雷电一闪而过,却没有照清它的脸庞,它慢慢地往门口走去,走过的地方带出一条湿濡的痕迹。
它脚踝上竟还抓着另一只鬼的手!!两只鬼就就这样一路拖走了,出了碧莹楼的大门,慢慢地走进暴雨里……
“啊啊啊!碧莹楼内讧了!两个魔头自相残杀了!”
“林枝扶把周然丢进了熔炉里!”
林枝扶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就是这些话。周然掉进了熔炉里……身子僵硬着,脑子又昏又沉,她无论如何也也睁不开眼睛。
……
周遭都很安静,林枝扶一个人在昏暗的灯下走,走着走着,她看到了一个人靠在墙角边缘。
那是一个女子。林枝扶不可抑制地抬脚走了过去。
当时脑子钝得太沉了,她压根不记得那个人是谁,甚至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只知道她很漂亮,一件藕合色衣衫,肤白似雪,左眼的下眼睑处印着两瓣藕合色的印记。
有股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完全记不得那人的模样了,只想靠近她。靠近了,她将那人压在墙角,去亲吻舔舐她那两瓣印记。
接着是眼皮、鼻尖和嘴唇。
那人身上很香,吻上去的时候有种微凉的触感,很软、很舒服。
林枝扶着了迷。
太热了,她撕扯着身上的白色衣衫,整个身子都冒着热气。她很急切地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水汽,于是她用尽全力吮吸,仿佛如若不这样,下一刻她就要干涸死去。
终于,她感受到了液体流入体内那种甘甜、沁凉的滋味,很舒爽的感觉。她的脑子还是昏沉的,眼前视线一片模糊,深深刻在脑子里的是一股馥郁的花香。
一种青木夹杂着铃兰的味道。那香气太诱人了,林枝扶深深地埋进去,像犯了毒瘾似的一下一下重重地吸。
有什么东西慢慢缠上了她,若有似无地探进来,轻柔飘缓的碰,林枝扶腿都软了。跪倒在地上之前有双手拖住了她。
血。
她在那人身上尝到了血味。
肩膀很凉,周身都很凉。接着是热,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身上有好几处地方像是在着火。她窝在一个香香软软的怀里痉挛起来。
再后来,林枝扶在一处河岸边醒来,看到了满城满院的追杀令。都不消她去打听,随便在街头巷尾站一站,就听到那些流言,什么丧心病狂小魔头杀人如狂,打伤老苍山、桃花庵上千号人,重伤亲师傅庄主,打得两个亲师兄好几个月下不来床,杀到最后,把从小带着自己的恩人周然都捅死了丢进熔炉里。
周然死了,周然真的死了,她真的被自己丢进熔炉里生祭血器。林枝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周然死了。坏出汁儿的周然终于死了。
她没觉得特别开心,也没感觉到很不难过。只是鼻子很酸,眼睛很胀,很想哭。
老苍山、桃花庵、碧莹楼、林家村、小苍山……庄主、辛生、刁高义、石为、宣水芸、乌槐、沈妤、江折月……师傅、师兄、家人、朋友……一切的一切都在周然死后划上句号。
林枝扶从此过上过上了四处逃窜、猪狗不如的日子,直到现在,再次被抓回老苍山。
再次睁眼时,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回忆走马观花似的,风一吹,就散了。
不知等了多久,太阳落下山头,天色暗下了些,外头的响起不知什么东西叫声。应当是一种虫子求偶的声音。林枝扶打了好几个哈欠,头颅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刁高义让人去请了庄主好几次,在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姗姗来迟。
刁高义压着林枝扶的肩膀让她跪下,庄主冲他摆了摆手,刁高义即刻松了手,退了一步,林枝扶自己撩起裙摆跪下了,拱着手喊了一声师傅。
庄主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挺和善:“回来啦。”
林枝扶抿着唇没说话。
“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多,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大费周章地把你找回来吗?”庄主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你杀了很多人,还叛逃师门,搞得臭名远扬。”
“……”
“你是不是觉得,把你抓回来,就是要把你关进五行窟里,再也不放出来。”
林枝扶撇嘴:“我没那样觉得。”
庄主有些欣慰:“对!你知道不会的,关着你做什么呢,关着你,那些死了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所以你们费尽心机把我抓回来,是要处死我。”
庄主瞪着眼睛大叫:“你听谁说的?”
“还要把我的尸体吊在烈日下暴晒示众。”
庄主面部有些扭曲,又问了一遍,“你听谁说的?”
林枝扶偏过头去:“我不记得了。”她方才说到要被处死和暴晒示众的时候语气都是平淡的,这句不记得了,却莫名有些委屈。
庄主看了看刁高义和石为,刁高义偏过头去。
庄主紧皱着眉转过头来:“你理那些人做什么,都是空口白牙说大话的。他们之前还说要把周然抓起来做成小鬼呢!说要放在老苍山最显眼的位置上展示嘞,结果呢?”
结果去围剿的时候,一行人都莫名其妙睡了过去,醒来时捉拿对象周然和林枝扶都不知所踪。他们将整个碧莹楼翻过来,也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最后铩羽而归。
“之前的事暂且不提了,”庄主叹了一口气,“方妙事件、辛生之死都暂且不提了,我们来说一下小周吧。”
“大家都说是你把小周推下熔炉的,可我那日看得真切,分明是周然自己跳下去的。”
林枝扶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忽然选择如此惨烈的死法,更别提周然如此好胜的人自愿跳下熔炉生祭血器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等沈妤回来了么?沈妤外出她明明说了一定会等她回来的。
说不通,桩桩件件都说不通。
林枝扶低头不语,庄主又问:“你那时与小周打斗的时候,神志可是清醒的?”
“自然是清醒的!”林枝扶脱口而出,顿了顿又不太确定地说:“除了有些头晕,看东西有些重影之外。”
四下沉默,林枝扶也怀疑起自己那天的状态来,难不成是有什么脏东西上了她的身她不知道?
“你还认我这师傅么?”庄主猛然抛出这句话,没等林枝扶回答,又说:“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傅,我会把所有事情的真相都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还我一个清白?”林枝扶抬起头来,眼尾薄红一片,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激动的,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还我什么清白?你是不是想跟他们说我其实是个心地善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说我之前杀的那些人全都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说我被鬼附身了?说有幕后黑手?”
“正是。”
林枝扶转了转眼珠,轻掀上嘴皮,切了一声。
这眼神这神色,实在是太不屑了,庄主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往后跳了一下,指着林枝扶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你你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林枝扶站了起来:“你又要诓我。”
“没诓你,这次是真的。”庄主眨眨眼睛,“周然有些不对劲。”
林枝扶没好气地道:“都死了肯定不对劲啊。”
庄主:“你去把她找回来。”
林枝扶莫名:“去哪里找?怎么找?”沈妤非要把周然那七零八碎的残魂找回来她能理解,毕竟是相好,可这老头非让她找周然是为什么?
原来当时围剿碧莹楼根本不是为了捉拿周然和林枝扶,而是老苍山和桃花庵得了小道消息,说周然已经得到禅枯勒火了,他们就想着趁周然祸乱人间之前,将禅枯勒火抢过来。
但是庄主并不打算告诉林枝扶,只是说:“这是新的任务。”
夜愈发黑,外头不知道什么虫的鸣叫愈发大声。
“小林,你去把周然七零八散的残魂找回来。”
林枝扶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了个‘不’字。她轻声说:“那些人死都死了,找回来又有什么用呢?死吧,让他们死吧,大家都死,死光了算完。”
庄主强硬起来:“你必须去找。”
“你知道为什么周然掉进熔炉里,她的魂魄还能残存于世吗?因为她为了压制碧莹楼那些鬼,早就割出一半魂魄用来压制安抚它们。自始自终,她身上就只有一半魂魄。她掉入熔炉灰飞湮灭之后,群鬼动乱,趁着周然的另一半魂魄衰弱颓势,将她撕碎出逃了。”
林枝扶掀起眼皮,语气没什么起伏:“那么惨。”
“周然的残魂散落在人间,可能会被欺负得很惨,也有可能会把旁的东西欺负得很惨。她可能会去害人、去吃人,或是被吃。”
弱肉强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
“可是我不想去找她。”找回来之后呢?又能怎么样?
林枝扶闭了闭眼睛,嘶哑着嗓音:“我不想面对这些了,我觉得很痛苦。”
无论是沾染人命、背负骂名,还是病痛缠身、颠沛流离,每一件都是对一个人生理、心理的极致折磨,每一件都足够痛苦。
庄主没说话了,林枝扶也没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