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祇》赵小飞

107、信者生，逆者亡

　　西郡城本就位于凉州的西南，这个夏日尤其干旱,几日前，铃月和大巫为“流光圣女”的一鸣惊人，筹谋了许多造势，先是算准了雷雨日，藏在普贤崖下的百人行者放飞了提前准备好的飞禽走兽，也不知大巫用了什么法子，鸟儿走兽很是亢奋。
　　神迹开局，一切顺利。
　　接下来，就是充满变数的“圣女”招摇之行。
　　“城下何人？”城墙上传出熟悉又陌生声音，李瑾压抑着重逢的喜悦。
　　脸戴面纱的使者闻言，缓缓抬头望去，西郡城楼上银甲将士并排而立，为首的年轻将领面色冷峻苍白，即便隔着百人的距离，铃月也能认出那墨发高束稳立于高台之人，正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李元正。
　　李瑾知道铃月在看他，忍住胸腔旧伤的疼痛，高声又问：“城下，何人？”
　　清冷的声音回应：“流光圣女尊驾到此，信者生，逆者亡。”
　　李瑾不禁张狂大笑，这笑声甚是夸张，众人只以为守城将军对圣女不屑，然而，铃月与元正相处数月，李四郎于人前从不会笑声如此，只有在扶她坐在河边，下水捉鱼反被鱼儿戏弄时，亦或者，在他的窝棚坍塌那日，他才笑得这般肆意爽朗。铃月心道：元正，你果然是认出了我们的身份。
　　稍微放松，铃月身体发虚一晃，有双手撑住她的后背，身后是扮作罗汉的尧乎尔王——星夜，他混在队伍里保护她，这也是当初他答应她行此计谋的条件之一。
　　铃月的服饰故意设计的繁复宽大，老阏氏将从高昌国得到的珍贵浮光纱锦全送给铃月和拉姆草，将她们包装得尊贵十足。星夜始终陪在铃月身后，他们一个护法罗汉，一个圣女使者，圣女华丽丽的轿撵以及神秘的身份吸引了全部目光，反倒掩护了他二人的身份。
　　流民的立场转变很快，高喊：信流光圣女，得永生!
　　西郡城墙上，李瑾故意道：“什么圣女？就是来招摇撞骗的。”
　　轿撵里冒出稚嫩的声音：“大胆！”
　　一片寂静，流光圣女竟是孩童岁数。
　　细细的声音从气愤变得稳重，换言问：“西郡太守吕纯，何在？”
　　李四郎一听，差点憋不住笑。夫人的娘家人甚是齐心，那个曾经追着喊他“元正阿兄”要糖吃的小丫头，居然一本正经和他谈论西郡太守。转念，他就心疼起他的夫人，肯定费了不少心思教导拉姆草，夫人还怀着孩子呢。如今他们立场对峙，李瑾不敢显露半分熟稔，于是冷硬道：“饥荒战乱，吕纯早已弃城而去。”
　　圣女偷看了眼使者，使者微点头。
　　她像早有预料一般，不屑城墙上的威压，反而发号施令道：“本尊乃吕纯亲自邀请的西郡贵客，尔等速速开门！”
　　“快迎接圣女！”有人高呼。
　　城墙上的白衣守军们个个面容冷峻，无人搭腔。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起初的“圣女”计划，原本是由铃月扮作圣女。
　　之所以有变，一方面因为圣女目标太大，铃月不容易控场；另一方面，星夜认为转世神童更有说服力，建议让拉姆草扮成圣女，阿奶觉得让孩子见见世面不是坏事，有尧乎尔王亲自带队阿奶也放心，拉姆草当然乐在其中。经过铃月的严格训练，拉姆草对做好一个神婆的自我修养，有了充分认知。此时的“圣女”毫无惧意，老气横秋地预言：“瘟疫祸乱，人畜不存，西郡城中恐已是死城。”流民哗然，死城？
　　周围有人议论：“太守跑了，城门紧闭半月，守城的士兵一脸痨病鬼样，难道真的人都死绝了？”
　　哪里是死城，明明是空城。
　　城楼上的李四郎佯装怒斥：“圣女若真是为百姓而来，还请慎言！”
　　圣女回怼：“诶，难道我说错了？”
　　小小的女娃藏在奢华扎眼的宝石黄金轿撵里，这些台词来之前阿姐陪她演练过无数回了，好在元正阿兄的表现，很配合阿姐的计划。圣女继续咄咄逼人：“是不是疫病横行，让本尊进城一看便知。”
　　李四郎身为守城校尉，断然拒绝对方的挑衅，“奉劝你们速速离去。”
　　西郡城门上，玄羽衣不知道“流光圣女”的身份，但眼神里已满是敌意。趁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神秘的流光圣女上，身为使者的铃月，默默进入了后面低调的马车，马车里像一个小型试验室，存了她准备的大量药草和化学品，像裙摆燃烧所需的磷，极易自燃而且有毒气，她储藏得十分谨慎。拉姆草在拖延，她必须准备好下一场。
　　轿撵帷幕拉开，十岁左右的流光圣女映入众人眼帘，果然反差感极大。圣女口气像个小大人，样貌却是个小女娘，她绷着小脸一字一句道：“众生皆苦，万象本无，尔等蝼蚁，唯有自渡。”
　　拉姆草松了口气：这段话阿姐教她她好几遍，终于没出错。
　　李瑾对城下的拉姆草差点伸大拇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对他家娘子的本事更是佩服，欸，他娘子去哪了？这时，圣女小小手指一掐，对城墙上的李瑾摇头，道：“本尊瞧阁下印堂发黑，近期定有血光之灾。”
　　李四郎身后，玄羽衣中的天枢用胳膊肘偷偷捅了一下天启，低语说：“四郎身上二十多处伤，这个流光圣女算得没错。”
　　天启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李瑾不以为意，“我乃陇西李氏四郎——李瑾，字元正，谁敢上前，我现在就能百步穿杨，看看到底谁有血光之灾。”
　　流民中又有一些骚动，李氏家族在陇西，势力在凉州地界颇大，根基深厚，如今西郡态度坚定，流民反倒替圣女捏了把汗。小圣女话锋一转：“李将军，若我说我能医治疫病呢？”
　　最先激动的，反而是城外流民。
　　“圣女，求你先救救我的家人吧。”
　　这些日子流民中很多人死的蹊跷，传播迅速，酷暑和死尸往往伴随疫病肆虐，他们将流光圣女看成了救星，尤其看到白举舟病痛得以医治，纷纷跪倒，求药。
　　圣女身边的罗汉凶神恶煞，流民不敢近身。
　　“求求圣女，救救我们！”
　　刚才用给白举舟的药，其实是有麻醉功能的刺激剂，白举舟已病入膏肓，那支珍贵的药是减轻他的痛苦，延长他的回归返照罢了。不知何时，使者已出现在圣女身后，只见流光圣女抬手轻轻一挥，像隔空丢了什么东西，蓝色的火焰围绕在她轿撵周围迅速燃烧，惊吓得人们迅速避让。
　　上百罗行者齐声：“流光圣女，信者生，逆者亡。”
　　圣女阵式浩荡，威望瞬间震慑全场。
　　忽然，有情绪激动的流民朝圣女冲上来，然而才跑了几步瞬间扑倒在地，竟是从圣女身后之人的长袖射出银色光芒，将其当场射杀。星夜大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小人畏威不畏德，他同行条件之二便是有生杀大权，乱世人心不古，杀鸡骇猴是必然的手段。他戴着斗篷，喝道：“圣女有菩萨心肠，亦有金刚手段，忤逆者，杀无赦。”
　　众人不敢造次，匍匐在圣女脚下。
　　流民们让出一条道路，让流光圣女的轿撵靠近城门。
　　圣女的使者走在前面，与城中人隔空相望。李瑾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铃月的服饰不如圣女华丽，此时她手持锦盒，抬眼间长长的眼线深邃了眉眼，流光宝石覆盖朱砂痣，显得神秘冷艳，异域风情十足。铃月赞许地对李瑾微颔首，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收拢人心，西郡越挑衅难为她们，反而越帮圣女融入流民。
　　李瑾没让她失望，演了场好戏。
　　城墙上，李四郎抑制住心中悸动，满心满眼化作一腔执念：“铃月，好久不见！”
　　城下，使者开口：“流光圣女，法力无边。诚信者，跪。”
　　周围流民情绪随高涨，“流光圣女，法力无边。”
　　拉姆草像模像样的施展手势，像在对苍天祷告。
　　流光圣女对信徒们发话：“西郡城逆吾者，不可活。城外跪者，得永生。”
　　人群层层如波浪般跪倒，流民从众，几乎都臣服于流光圣女。
　　圣女吩咐：“铃月使者。”
　　“在。”
　　“准备法事。”
　　“是。”
　　铃月裙摆轻飘，一手打开锦盒，然后手指在西郡城下画了一道线，随即蓝色火苗骤起，城门前形成一道蓝色的火墙，城墙上银甲武士忙拉开弓弩，瞄准诡异神秘的圣女使者，李瑾暗惊出冷汗，出手制止玄羽衣，“静观其变。”
　　好在不见火势蔓延。
　　这几日，玄羽衣紧绷精神以一当百，无数次射杀过强行攻城的流民暴徒，主公派他们来协助四郎，守住西郡，人在城在。昔日，流民如散沙，如今，流光圣女一现，轻易收复了人心。可城里还有上千老弱，尚未逃走，他们需要时间。
　　使者的神火，震慑信徒。
　　使者退到圣女身边，圣女开口：“三日内，凡诚心皈依本尊者，当得以救治。不诚心者，自生自灭。”流光圣女表情淡定，抬头对城墙上人又说：“将军，可要打赌？”
　　李瑾回神：“赌什么？”
　　流光圣女冷言：“若本尊于城外，治疗座下信徒疫病好转，三日后请允本尊入城救治。”
　　此话一出，流民们大喜！城墙上的玄羽衣却面面相觑，这空城计本来就坚持不住，难道真的要开城门？然而，他们没理由拒绝圣女，出逃缓慢的老弱者正是受了疫病感染，他们不愿离去，还有他们的家人，若无生的希望，死在家乡也比流浪的好。
　　李瑾反问：“本将凭什么信你？”
　　圣女心中腹诽：莫非元正阿兄没认出她是拉姆草？思绪一飘，脱口差点而出：“好你个……”圣女使者怕她说漏嘴，马上接话说：“圣女是天神转世，尔等业障引得瘟疫横行，三日圣光降临，疫病退散，将军到时请愿赌服输。”
　　“那就等你三日。”
　　铃月有备而来，李瑾心疼夫人，咬牙道： “尊者，还有什么话说？”
　　星夜给拉姆草使了个眼色，流光圣女有点坐不住，阿姐已坚持了许久，这场戏得赶紧结束。没想到，圣女使者开口：“城中能否换些粮草？”
　　聚集在圣女脚下的流民，精神一振。
　　李瑾一愣，“使者何意？”
　　“请转告西郡如今的主事，圣女有治疗肺热的神药，西郡若愿以粮食交换，赈济城外流民，功德无量。”她提炼的抗生素不少，然杯水车薪，流民们更需要粮食果腹，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以她们所带的粮食救济流民不可能撑过三天，她要为李瑾争取时间，也要给流民一个活路。
　　流光圣女补充道：“除了神药，本尊这轿撵也可以送给西郡。”
　　周围无声，使者默默看了拉姆草一眼，她立刻恢复高冷状。铃月同样端详李瑾的脸色，她不由皱眉，铃月发现李瑾唇色灰白，白日酷热，他却像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面无血色。情况不好，她刚要放弃，却听见李瑾沉默后开了口：“一石米，一盒神药。”
　　“多谢李将军。”
　　“来人，取十石米。”
　　没多久，城墙上摇下一个装着黍米粮食的担架，流民们看得两眼发直，百人罗汉行者围着流民不让靠近，就怕生乱。铃月使者挥手命信众上前取下粮食，然后放上不少药包，架子缓缓上升。铃月从袖中突然发射一计袖箭，稳稳得扎在升到城墙的架子上。李瑾正要上前，发觉袖箭迎面而来，鬓边发丝飘动，他不禁心中苦笑，铃月向来出手果断。
　　他伸手拔下那根袖箭，箭头折上了纸条。
　　使者解释：“将军笑纳，此乃流光圣女所赐符箓，倘若城中有百姓愿诚心信奉者，取此符箓燃烧成灰烬，融水饮尽，可保平安。”李瑾打开纸条，真的是鬼画符般的符箓。
　　李瑾跟着她近半年，自然看得懂她的笔迹，符箓笔画有些蹊跷，那是李瑾逐渐熟悉的铃月所谓“简笔”行医草书，上面记载此药丸的用法。这半年她与元正朝夕相处，他对铃月所说的很多医学知识和写字习惯有默契，刚才铃月故意在架子上混入止血补气的外伤药，他收好符箓，“哼，故弄玄虚。”
　　李瑾口气不屑，心情却十分美好，手很诚实地将符箓揣入怀中。
　　“不管是谁，三日内敢来扰城者，来一个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