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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 终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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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要聊点什么?”阿不思·邓布利多如常坐着,双手交叉摆放在深红的木质书桌上,手边摆放着一杯散发着悠悠热气的茶杯——花里胡哨的,印着麻瓜想象中的小精灵和童话人物,作为一个水杯来说,有些过于喧嚣夺目了——哈利想。
他总是下意识去观察周边的人和环境,是一种刹不住车的惯性,这使得他看起来总是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冷淡的、打量的神情,是他身上抛开苍白、消瘦之外的,第三个会引起人们警惕和反感的特点。
战争改变了他许多,战后的傲罗生涯、重建霍格沃茨、重建魔法部的工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的一部分。
后来的有一天,他终于有机会停下脚步,有时间坐下来,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望着蓝天和缱绻的浮云出神。他的壁炉不再隔三差五就有魔法部职员神色匆匆探出头或者灰头土脸跑出来宣布紧急行动,他的信箱也不会一两天就堆得满满当当充斥着需要一件件审核回复的法律条文,他的保护咒也渐渐少有人大张旗鼓地闯入戳破。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战争意味着什么。
年轻的时候、还在霍格沃茨上学的时候,他曾经认为战争简单的意味着鲜血、恐惧与牺牲——人们惶惶不可度日,意外和永别来得猝不及防;战争刚刚结束时,他认为战争意味着哀悼与怀念——他和罗恩、赫敏、韦斯莱一家以及更多的朋友们、陌生人们,他们花费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来修建墓地,又花费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念着悼文,发誓要记住每一条逝去的生命;在魔法部就职的时候,他认为战争意味着改革与铁血手腕——那是一个生活、思想剧烈动荡的时代,一切都是不稳定的、一切都是可以促进的;再后来,他认为战争意味着永远的伤痕与苦痛。
他们每一个人都被永远地改变了。
罗恩和赫敏结婚之后立刻就在家里安放了曾经韦斯莱家里使用过的钟,他们把所有的韦斯莱成员都加了上去,罗恩有的时候会在客厅的长桌上坐到深夜,一动不动望着钟表指针,直到所有成员的指针都好端端指向安全。
赫敏耗费了大量的时间研究修复记忆相关的书籍,她的父母仍然远在澳大利亚,恢复记忆的方法复杂又不稳定,她当初的手法太过粗糙,导致情况的不乐观。她越来越久的把自己埋葬在繁杂的法律条文和各类冷门偏僻的书海里,怀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与热情寻找着,希望有一天一打开门就能看见恢复记忆的父母笑意盈盈,张开怀抱。
纳威成长为了一个有些沉默寡言却温和坚定的男人,毕业后,他留在霍格沃茨任教了几年,后来在奶奶过世后提出了离职申请,离开了英国,去往欧洲的一个研究所去更深入研究魔法植物治愈三大不可饶恕咒的可能性。
等等。
哈利总是无法入眠,停下脚步后过去的一切都像他涌来,负面情绪要将他尽数吞没。
最开始的时候,金妮有的时候会在半夜惊慌失措把他叫醒,指出他在噩梦中大喊死在战争中的那些人的名字,从小天狼星、邓布利多、斯内普喊到格里戈维奇和布巴吉教授——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会固执地记住那么多人。后来他的情况逐渐严重起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一些死亡和战斗的场面,这让他不敢合眼。金妮希望他不要对此缄口不言,但是他知道他做不到——他从来就不擅长这个,从前的经历也很难教会他这些。
有一天起床之后,哈利坐在餐桌上吃早饭,金妮坐在客厅读书,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再好起来了——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他都不会再有任何好转了——而他知道自己很愿意就此沉溺下去。所以他冷静地、几乎是强硬的提出了分手。之后不外乎是一些争吵、一些大喊大叫、一些怒火中烧,以及一些心碎与哭泣。只是最后这些纷纷扰扰的纠缠不清的岁月,一眨眼竟然也就蹉跎过去了。
哈利开始喜欢上尼古丁作用带来的眩晕——那比酒精好一些,不会让他晕头转向、失去理智,也不会让他喝个烂醉第二天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喜欢买一个漂亮的烟盒,恐慌的时候就用食指和拇指仔细摩挲烟盒上突起的纹路,背靠在某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点燃一根烟。他尤其喜欢烟草最先被点燃时的那一条氤氲的纱雾,轻巧又自由的从他的眼前飘向广阔无垠的天空去。有的时候他会点燃一根又一根,感受自己鼻尖所能感受到的焰苗的灼热——深吸一口时朝着自己扑面而来的烟总能刺激得他泪水涟涟——偶尔尼古丁过量会带来一种古怪的愉悦感,刺激着小脑的平衡失能,他喜欢摇晃着脑袋看着世界在他的眼中天旋地转,最后被随后席卷而来的反胃感打败,瘫倒在毛茸茸的地毯里。
后来他的梦开始失去逻辑、变得分崩离析起来。
他时不时梦见小的时候德思礼一家的虐待——比如弗农姨父不知道从哪里看来一个人哪怕只喝水也可以存活一周左右的时间,因此有那么几次只愿意给他提供变冷变馊的汤水;比如佩妮姨妈对他疯长的头发厌恶至极,几次修剪未遂后索性将开水一股脑从头浇到脚,他在烧伤的疼痛里惊慌失措地感受着头皮的毛囊一根根刺破水泡,经历抓心挠肺的绵亘不绝的绝望;比如他被玛姬姑妈养的狗抓破了脚踝,魔力失控导致备受宠爱的沙皮狗飞到了树枝,最后他在树上被悬挂了几个小时,一直到因为充血而窒息;再比如达力往他居住的碗柜里丢蜘蛛丢蜈蚣,甚至有一天丢过一条不知道从哪找来的颜色灿烂的蛇。
他以为这些伤害会因为后来遇到的友谊和爱而化解——可是他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伤害永远是伤害,他们永远不能被等价交换。相反,他们就如同身上的胎记、耳垂的痣和手臂上的疤一样,最终会成为肌肤的一部分,组成他作为一个人的底色。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邓布利多对付里德尔的戒指时,也许明明清楚握住戒指的代价却还是甘之如饴。期望、责任和一辈子如影随形的伤痛有一天是会承担到极限的,有一天软弱的潜意识会将人吞噬——只因人是一种非常需要希望而活的生物。他转动三件圣器,忠诚的死神馈赠了他他去看没有战争的世界的机会。
——这次机会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卑劣与不堪。
他贪婪地享受着父母的爱,拥抱着失而复得的教父。那是一个什么都不曾失去的世界,每个人都热情又年轻,美好又拥有无限可能。可是在最初的喜悦褪去之后,他很快就感受到了痛苦与绝望——他在那些人熟悉的面容下探寻苦难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与证明。
他既希望这些人健康、快乐,又希望他们不要那么正常,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他的辗转反侧。他近乎惊恐地意识到,原来他恐惧这些人不曾经历过战争的洗礼,那样美好的世界几乎是轻薄的、飘渺的,失去了重视的。
这是多么恶劣,多么肮脏的想法呀。
他被这些心底里藏得最深的念头击垮了——他怎么敢要求他们经历过所有的一切再来爱他?
他狼狈的逃离了那个世界。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回答,又开始摩挲起烟盒,“我宁愿什么都不说。”
“上次快要结束的时候,你问我如何保持躯体乃至心理的干净与整洁,”男人平和地问,“你希望展开说一说这个吗?”
哈利僵住了,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但是他抑制住了这种展露脆弱的冲动。
“人很容易产生各种负面情绪,妒忌,怨恨,恐惧,种种卑劣的想法,我很难揣测对方美好的皮囊和话语之下究竟隐藏着一些什么,这让我觉得不安,也——”他顿住了,字句凝固在他的唇齿间,他咀嚼着、犹豫着,“我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些这样的想法,这让我难以找到平衡。就好像我的本我自我超我终日在展开一场无声的战争,有一天自我选择弃我而去,留下充斥着欲望的本我和不近人情诉诸道德的超我歇斯底里下去。”
“如果我们把你的想法具体下来,哈利,是什么事情让你有这样的感受?”阿不思·邓布利多认真地注视着他,轻声问。
他觉得自己愈发想要蜷缩起来了。
“你读过报纸——你看过——战争刚刚结束——呃,”他的语言逐渐溃不成军,“他们——那些人——遗落在外的——报纸曾经刊登我被抓走了——他们——”
“他们伤害了你,”阿不思的目光中流露出温暖的支持,“他们做了什么,哈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徒劳无功地想要找回稀薄的氧气:“他们伤害了我...他们希望用那种卑劣的方式——让我——让我屈服于——欲望。”他猛地坐直了,绿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男人,表情狂乱而愤怒,“我第一次那么直接的感受到人的动物性,那些存在于人类心底最深处的、无法控制的冲动——我们总是用学来的道德把自己粉饰伪装起来——可是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恶心——我——”他大口大口喘息起啦。
“性,”阿不思温和地总结道,“他们对你采取了暴力。”
“有反应让我觉得既屈辱又恶心。”他呜咽着说,躲在桌子下的手臂被他自己掐得鲜血淋漓。
“如果是你的朋友经历了这一切,你会觉得他恶心吗?”医生问。
“我——我会觉得这件事不——不体面,但是我不会觉得这是我朋友的错。”他回答,“可是我不能不体面,我的一生都活在聚光灯下——我从前不在乎,现在我怀疑也不,但是我讨厌失控的感觉,阿不思,我想控制一切,我害怕突发事件,但我——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
“嗯,我们从恶心来到了不体面,最后看见了藏在底部的对于失控的恐惧,”阿不思缓慢帮他梳理着逻辑,“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事情算得上失控呢?我们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定义,比如有些人会担心突然的约会——”
“一切打乱既定轨迹的事情。”哈利打断他,“我没有那么多的心神和精力去对付计划之外的事情——”
咨询结束时,阿不思询问他下次合适的见面时间,哈利心烦意乱地回答他自己需要回家梳理一下密密麻麻的行程,晚一些的时候会致电商量彼此都合适的时间——阿不思用那双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蓝眼睛温和又锐利的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温和点头。
他不知道这位阿不思·邓布利多究竟是谁,但是后者显然不会是属于魔法界的那位已经逝去的邓布利多——麦格教授曾经多次转达画像想要同自己聊一聊的想法,都被他一一回绝——但除了邓布利多,又有谁会恰如其分的突然出现在这座宁静的麻瓜小镇里,同时知悉魔法界和咨询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呢?他隐隐约约怀疑这是死神的又一个玩笑。
罗恩和赫敏对哈利的询问表现得怀疑又不知所措,他们的目光有时候会让哈利觉得自己似乎是疯了似的,但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没有来过这里、没有亲眼看见过这个年轻又稳重的蓝眼睛男人——这怎么会不是邓布利多——那些印刻在骨髓里的熟悉感——他不至于连这个都弄错。
哈利回到家,拿起久违的冬青木魔杖,感受着魔杖久违的喜悦与眷恋。
“会疼吗?”他问站在身边的小天狼星。
“我的答案同数十年前一样,哈利,”小天狼星笑着回答,“不会,死亡很快的,比呼吸还要快。”
“我们都会在这儿等你,哈利。”卢平温和地笑着,向他保证。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他咕哝着说,“但是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听一些虚假的谎言走向结束。他们可能会责怪我,他们总觉得战争结束之后一切就应该慢慢好起来,可是——”
“可是你经历了那么多,”小天狼星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就职的时候、后来的时候,他们不会理解你的。”
“伙计,”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别再这么说话了——我害怕真正的小天狼星会忍不住冲上来揍你,你知道的,我的教父什么都做得到。”
“迎接死亡让你变得活泼了。”卢平仔细打量他,最终作出评价。
“我需要让脑子停止运作,”他闷闷不乐地回答,“它转太快啦,这很难受。你们知道这跟你们无关,对吧?我只是需要说点什么,你们只是恰好——”
“乐意效劳,小叉子。”小天狼星吸取教训,愉快地说。
“那就再见啦。”哈利冲他们点点头,“我将终于得到七年级的时候就该得到的结局。”
“哈利,”阿不思·邓布利多出现在他的面前,“你做出了你的选择。”
“梅林,”哈利叹息着说,“你住在我的脑子里,是不是?”
“思念总是有着让人复活的魔力。”校长回答。
“但我们都将继续往前走下去。”他说,“不会有人为另外一人长久地驻足停留。”
“面对特定的一些事情的时候,人总是要孤身面对的,那是一种绵长的孤独,哈利。”校长说。
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他将带着一生疲惫不得喘息的灵魂走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