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沟流月去无声 ...
-
禾元亮那一巴掌，扇得禾晏脑子到现在还在嗡嗡作响，被关进了祠堂一天一夜后，她终于被放回了自己的屋子。
禾晏倚在窗边，夕阳顺着窗棂慢慢地滑落了，滑落到地平线以下，很快，黑夜就要降临了。
“这样不行......”禾晏仍然无法接受，以“禾如非”的身份去娶宋陶陶，先且不说两个女子如何装作一对夫妇过活，倘若有朝一日，她那真正的“禾如非”大哥回来了，宋陶陶又该何去何从？禾晏心里隐隐觉得，若宋陶陶真的进了禾家的大门，等待她的，怕是一场酷刑。禾晏自己已经是禾家的牺牲品了，绝对不能让无辜的宋陶陶卷入这无底深渊。
禾晏的眼神明明灭灭，她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等她回过神，已然是坐在地上了。禾晏抬头，面前是禾家先祖先辈的牌位，冷冰冰的。
长叹了一口气，她猛地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似乎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不一会，禾晏就出现在了她的“秘密通道”前，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在了狗洞前。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耳边是小贩热情的吆喝声，前方是无比喧嚣的市井长街，禾晏形单影只，游魂一般飘过。
逃离禾府后，禾晏很是茫然，现在的她一无所有，是话本里的“天涯浪迹客”。恍然间，她看到了官府的文书，近日正在征兵的抚越军。
站在那布告板前，禾晏百感交集。去投军，或许意味着“自由，但同时也意味着“死亡”，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会如何。但即使如此，像她这样的人，若是上了战场，怕也会充当那最先倒下的炮灰，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悬。
禾晏也深知战场的凶险，多少壮士战死沙场，多少义士终身残疾，古来征战几人回的道理早已是烂透于心的，但这是她最后能去做主的事情了。
过去的十几年，没有一刻的光阴属于“禾晏”她自己，她想为自己而活一次。
沉思之际，她想起书里讲过，投军的人都会在出征前见见自己最珍重的人，她有什么珍重的吗？禾晏自嘲地笑了笑，是不由自己决定的身份，还是形如陌路的爹娘？千千万众生，对她好的人，掰着手指头去数都让人觉得赘余。
等等，对自己好的人......电光火石间，她想起贤昌馆那位暗中指点她剑术的神秘人。今日，正是他们相约见面的日子！禾晏心中着急，拔腿便向贤昌馆方向跑去。
夜间的贤昌馆静悄悄的，树影斑驳，月朗风清。
只可惜前几日的暴雨留下的痕迹还并未消退，路上不少淤泥。
禾晏蹑手蹑脚来到相约的学馆，这里并无旁人，只有清风拂过林叶间所发出的“沙沙”响声。
禾晏有些泄气，她走到房檐下，靠着墙根坐了下来。月光从她面前流过，流光全然洒向林间。
禾晏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抬头望向林间，有一人踏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向着她走来。来人长身玉立，是个翩翩美少年。就是不知怎的，他的脸有些模糊，倒是叫禾晏看不清楚。
“怀瑾兄？你怎会在此处？”
见来人是肖珏，禾晏很是惊讶，不过她并没有把肖珏和那神秘人划等号。
“禾如非？”
禾晏听出肖珏语气里的诧异，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禾晏暗叫不好，她此番夜奔，一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偷溜进了贤昌馆后，就将面具摘了下来，想着透会气就戴上。现在她的脸，可谓是“一览无余！”
禾晏的心一下子飞到了嗓子眼，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死死盯着肖珏。
肖珏看到的，便是这少年，用视死如归的眼神凝视着他，但眼神却一点也凶悍不起来，像极了炸了毛的狸奴，似乎下一步就要伸出爪子将他抓伤。
肖珏正欲开口，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墙头响起，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禾如非，你小子好大的福气！”
福气？什么福气？禾晏被这声音分了神，手中的面具也滑落到了地上，掉进了泥里。禾晏一点也不敢回头，弯腰想去拾面具。余光里，她看到一只“大扑棱蛾子”从墙头飞下，三两下功夫，那“蛾子”已是窜到了她面前。
禾晏认出这“蛾子”是燕贺，今晚是什么良辰吉日，她不过想回贤昌馆见见恩人，怎的还遇上这两尊大神，她的运气也未免太不好了！
燕贺是背对着她的，她看不见燕贺的神情，但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气急败坏。
“肖怀瑾啊肖怀瑾，我就想不通了，这禾如非有什么神通广大的地方，值得你三番五次照顾？照我看啊，这多少天过去了，这小子的剑术也没见得多少长进。”
“聒噪。”肖珏轻轻启唇。
剑术？禾晏有点宕机了，她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直暗中相助她的人，居然是这举世无双的肖怀瑾？
一想到即使是“师承”这少年天才，她的剑术也是龟速进步，禾晏有点欲哭无泪。
她语无伦次的开口：“怀，怀瑾兄，那神秘人是你啊”
“可为什么你愿意指导我呢？”她喃喃道。
“不过是不想看到努力的笨蛋一事无成罢了。”
禾晏没想到肖珏会回答她的碎碎念，她还沉浸在这份堪称惊吓的惊喜中，不过很快，她的思绪就被打断了。
“禾如非，你长得矮就算了，怎么还生的一副小白脸相”
是燕贺充满嫌弃的声音。
禾晏这下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燕贺把禾晏打量来打量去，眉头都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他的目光又游到了肖珏身上，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
“奇了怪了，肖怀瑾你大半夜不就寝，怎的与禾如非这小白脸在这私会？”
饶是千年冰美人肖珏，也被这句“私会”劈了个五雷轰顶。
“燕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是咬牙切齿着说出来的。
燕贺全当没听到肖珏的话，他还是第一次见吃瘪的肖珏，心中不免得意起来。他强按着自己内心对于“两男月下私会”这种事的排斥，继续打趣道：“肖珏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这有什么恼的！”
这番话下来，肖珏脸上可谓是阴云密布了。
两尊大佛打架，禾晏见状，识相地挪了挪身子，像个鹌鹑一样缩了起来，心里祈祷着这燕少爷和肖珏过不去就行了，千万别想起她了。
虽说今晚她见到了期许已久的神秘先生，但目前的事态，确实是朝着野马脱缰的方向跑去了。
禾晏有点小无语，更何况，这两尊大佛现在都知晓了自己的真实容颜，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祸端......但对面这两人，一个是高风亮节的肖怀瑾，一个是心明眼亮的燕南光，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今晚月色甚好，我闲来无事，到此处赏月。燕大少爷还想知道什么？”肖珏已平复好心情，淡然开口。
燕贺自然是不知道肖禾二人的约定的，他冷哼了一声，正与继续发作，突听的肖珏道：
“燕大少爷，你爹知道你做这梁上君子的勾当吗？”
打蛇打七寸，这下换作燕贺五雷轰顶了。要知道，他爹最喜欢的就是把他和肖珏比来比去，关键他还处处差肖珏一招。肖珏这厮要是说点小闲话给他爹......简直不能细思，细思极恐。
燕贺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半天才吐出来一句：“胡说！我分明也是来赏月的”
燕贺正站立难安，突然他想起来这还有个“禾如非”呢。他火速将矛头对准禾晏：“小白脸，你还没说你来这干什么呢”
禾晏虎躯一震，拽紧了衣袖，踌躇再三，小鹌鹑还是探出了头，闷闷道：
“我今日原是去投军的，只是舍不得贤昌馆，想回来偷偷告个别罢了。”
大魏如今的局势，肖家燕家早是有所察觉，谈及投军，其中凶险，不言而喻。
“投军？”燕贺吃了一惊，“禾如非，你小子没事吧？我记得你家也不是武将出身啊，你爹娘没......”
饶是神经大条的燕贺，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他没继续说下去。
“为何投军”
肖珏沉声道。
“我爹娘不知道这事。”
月光下，少年的身影无比单薄。
“禾如非，你为何执意投军？”
肖珏逼近了一步。
禾晏有些喘不过气了。
良久，禾晏抬起头，一字一顿道：“肖公子和燕公子，都是蜜糖堆里长大的人，未来如何，是掌握在你们手中的。但是我同你们不一样，投军，是我唯一能做主的事情了。”
“我爹娘意欲给我娶亲，可我甚至我并非那姑娘的良人，不能让她白白耽误了自己的青春。置身火海的人，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拉着无辜的人共葬火海。但可惜，我确实是实打实的“废物”，我能做的，只有逃了。”
“投军，是我最后的出路了。”
起风了，少年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肖珏眸色沉了沉，从今晚见到禾如非面具后这张脸之后，他便一直若有所思。
这张脸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布满可怖的疤痕，相反的，这是一张很清秀的脸，甚至是有些“清丽”。
肖珏想起金陵游船时，禾晏与她贴身小厮之间奇怪的气氛。
他看向禾晏。
面前的少年身上似乎背负着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快要把她压崩溃了。
燕贺率先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在他眼里，这个呆板蠢钝、孱弱无比的“废物”同窗，此刻却是高大了起来。
“禾如非，之前从来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性情中人”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肖珏制止了。
“留不住的，她去意已决。”
禾晏向肖珏深深一拜。
“怀瑾兄肯教我剑术，这是我三生难求的事情，如果不是现在情况危急，等明日一早，我爹娘就会发现我潜逃之事——真想留下来好好报答报答这份恩情。可我现在必须动身了，是时候道别了”
眼前的少年眼里挂着泪珠，但她始终克制着，没有透露出半分软弱。
肖珏眸色沉了沉，他开口，只道一句“保重”。
禾晏又开口道：
“燕公子，我一直知道你狠讨厌我，虽然我不清楚这其中缘由，但今日过后，这一切也就不重要了。以后山高路远，你也保重”
禾晏转过身，跌落淤泥间的面具不知何时已被她拾起，她抚了抚面具上的泥水，又再次戴上了那面具。然后一步一步地，迈向那迷雾诡谲的未来。
“肖珏，我想帮她。”
骄矜的少年第一次露出庄重的神色。
“那就去。”
肖珏的语言永远那么简短，却给了燕贺莫大的勇气，此刻二人不再是“你死我活”的少年冤家，而是心有灵犀的挚友。
“禾如非！”
禾晏停住脚步。
“从今往后，我燕南光就是你大哥！有什么事，你尽管报我名号！”
燕贺又拍了拍肖珏，“这是你二哥！”
肖珏给了他一眼刀，燕贺悻悻地闭上了嘴。
言语间，禾晏已迈着小短腿跑了回来。
“不对，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三个人义结金兰如何？”燕贺不知怎的对结拜这事突然上了头。
“我当大哥。”
肖珏还是那副谪仙作派。
“要不，我当大哥？”
禾晏不知怎的突发奇想，小心翼翼问道。
“你想得美。”
两尊大佛竟是异口同声，又都有些傲娇地撇过了脸。
没有诗，没有酒，只有一轮明月，半卷清风，和三个赤忱少年。
“那个......怀瑾兄，南光兄，小弟我投军这事你们记得保密啊，还有也千万别透露你俩见过我的脸”
“小小年纪，秘密挺多”这倒是谪仙人肖珏的嘲笑。
“保重。”仍是简短的两个字，但肖珏的话就像是拥有能让人安心的魔力般，禾晏放下心来。
月黑风高，小少年的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还不走？”
肖珏问燕贺。
“明日有早课。”
“......肖怀瑾你给我等着，明日赛场比的是打马射箭，这次我定能胜你！”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