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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鸟过河滩(杨铭之中心向) ...

  •   杨铭之到现在仍能记得,那少年将他护在身后,冷眼睨着那些嘲笑他是“娘娘腔”的人,赶走他们后,少年关切的询问他是否无恙的样子。
      当年读书的时候,与那高岭之花肖珏最为要好的,一个是林双鹤,另一个便是他杨铭之。仔细想来,他与肖珏的交情,竟是更胜肖、林二人一筹。
      不同于活泼跳脱的“自来熟”林双鹤,也不同于整日挑衅这个、比拼那个的“斗鸡”燕贺,杨铭之是个很柔和的人。但他也并非全然温和,实际上他这人,柔中带刚,像是一泓清泉,看似毫无棱角,内心里却孤高极了。
      【他的诗文和策论总是带了几分锐气和锋利,足以可见他内心激傲。他还喜欢抨击时事,兴致来了,写的文章里连朝廷都敢骂,每每被先生责骂,但连禾晏都能看得出来,先生们是欣赏他的。】
      肖珏也正因如此而欣赏杨铭之。
      在他眼里,杨铭之与他是相似的,二人皆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惨绿少年。
      与杨铭之交流,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就是那种茫茫人海中,突然有人和你对上了电波的感觉。二人常常把酒言欢,月下论道,少年意气,好不畅然。
      二人也都曾幻想过,他们会成为一辈子的挚友,若干年后仍能钓月耕云,不醉不归。
      然而命运的齿轮,总是无情地碾过。
      肖家出事了。
      那一年的秋天昏暗极了。【肖仲武死了,还担上鸣水一战指挥不力的罪名,紧接着,肖夫人也紧随着肖仲武而去了,肖家倾覆在即,朝中徐相的势力越发猖狂。贤昌馆里的学子们,虽然都是出自高官富户,但这个风口浪尖,谁也不敢为肖家说话。
      林双鹤除外。他们家在朝中行医,林清潭和林牧又不管前朝之事,林双鹤更无入仕打算。得知肖家出事,林双鹤央求父亲和祖父在皇上面前替肖仲武说些好话。林牧便也真的说了,他那一手女子医科出神入化,人又很圆滑,后宫诸多娘娘都与他关系不错。林牧挑了几位娘娘在陛下面前吹了几日枕边风,倒也不提肖仲武的事,只说肖家两位公子可怜,都是少年英才,偏偏府中出事。陛下也是个怜才之人,耳根子又软,吹着吹着,便真觉得肖璟与肖珏可怜,鸣水一战之罪,只论肖仲武,不连累肖家人。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南府兵的兵权还没有收回来,纵然陛下如今念着旧情不发落肖家其他人,可没了兵权的肖家就如没了兵器保护的肥肉,只要旁人想,都能上来啃一口,更不是徐相的对手。陛下的仁慈只会随着肖仲武死去的时间越长而越来越淡,要想夺回兵权,只能从当下下手,晚了就不行了。
      而满朝文武,除了肖仲武曾经的旧部以及沈御史,无人敢开口。
      肖珏在贤昌馆里,挚友就只有两位。一位是林双鹤,一位是杨铭之。林双鹤央求了自己的父亲为肖珏说话,杨铭之的父亲杨大人,那位观文殿学士,曾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文宣帝很喜欢他。若是杨大人说话,陛下未必不会听。
      肖珏请杨铭之帮忙。】
      瘦弱的少年拍着自己的肩膀,庄重地承诺,一定会说服杨大人在朝堂上说情,鸣水一战的事情,一定会被彻查。
      他说:“怀瑾,你放心,我和林兄会一直陪着你。”
      肖珏从未怀疑过杨铭之的真心,他等了又等,一日,两日,朝堂上没什么动静,他只听到,杨铭之请了病假,居家调养。
      林双鹤与肖珏怀疑杨铭之是出不了府,或是被家中关起来了,并未怀疑过其他。于是商量一番,两人便扮作小厮混进杨府,找到了杨铭之。
      彼时,杨铭之正在屋子里练字。对于来者是肖、林二人,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惊讶。
      他不敢去看挚友的瞳孔,他怕自己会退缩,怕自己会动摇。
      而后,他听见自己说:“怀瑾,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鸣水一战,也许并没有什么内情,本就是肖将军的原因?”
      脸上一阵疾风驶来。
      杨铭之听见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听见府内兵荒马乱的声音,听见父亲痛心疾首的呼唤,失去意识前,近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一般在他面前浮现。
      那日,杨铭之一回府,便直奔书房。
      他看到正在练字的父亲,父子俩特有的心灵感应让他意识到,父亲是在专程等着他,二人相顾,却是无言。
      “铭之,爹知道你为何而来。”
      良久,杨父先开了口。
      “爹?”
      “可这一事,我杨家定不会涉足半分!”
      “爹!”
      少年人的脊梁最终还是弯了下去,杨铭之“砰”得一声跪在了杨父面前。
      “爹,肖珏是我在贤昌馆为数不多的挚友,他帮过我很多......他也说了,鸣水一战定有内情。爹,你是观文殿学士,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陛下一定会听取你的意见的——。”
      杨铭之没能接着说下去。杨父下了很重的手,这老头大半辈子的力气估计都使在今天了。
      这一巴掌打的杨铭之眼冒金星,他身体本就不好,这下更是瘫在地上,动不了身。
      “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了,你我会有什么下场!这是妄揣圣意!这个关节点,别说你爹我这顶乌纱帽了,我们杨家都要跟着遭殃!”
      杨铭之红了眼圈,他痛恨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孱弱,他挣扎着想爬起,却无济于事。
      他想起自己所习的“君子之道”,什么“温良恭让”什么“仁义礼智信”,又想起自己引以为傲、受尽赞美的诗文策论,而这一切,都在今天杨父的怒斥中全然崩塌。
      现实的落差太大了,如今的世道,根本不是什么“大同社会”。他那铁画银钩所描摹的,根本就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这双手,救不了肖珏,也救不了自己。
      杨铭之眼里的光快熄灭了。
      看着匍匐在地的儿子,杨父自是知道,铭之他从未受到过如此大的打击。
      杨父忽得泄了气,在杨铭之身上,他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是陛下亲点的状元郎,风华正茂。他打马游长街,荣登天子殿,仕途好不顺利。
      但这看似平静无波的庙堂之上,实则暗流汹涌。天子殿上,杨父越发如履薄冰,屡次危在旦夕,屡次生死一线,少年变作了青年,青年也渐渐步入中年,身上的锐气早已湮灭不见,只能任由世事揉捏搓扁。
      他的那些少时好友,有人锒铛入狱,流放天涯,生死不知; 有人丧失初心,阿谀奉承,攀龙附凤。多年以来,身边之人越来越少,他早已习惯了这份孤独。
      他也曾因未能拯救挚友而伤痛,但隔日,这份伤痛便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明珠终会蒙尘,宝玉难避瑕疵。
      杨父极其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就像未曾蒙尘的自己,但显而易见的,他更胜自己一筹。他的儿子杨铭之,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书生剑客”。
      杨父把杨铭之拉了起来,他盯着杨铭之的眼睛,郑重地问:
      “吾儿,并非全然无措.只是……你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杨铭之眼里的光亮起来了。
      “肖家现在是死水一潭,但肖珏这人,定不甘受困于这死水,他在踌躇。”
      “你要做的,就是把这死水搅活,让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只是这条路,实为险计中的险计,变数太多。好了便是一切迎刃而解,若出了一点差池,马革裹尸,横尸千里……为父想,你能明白。”
      杨大人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知道你有匡扶天下,造福一方的志向。但铭之,你不能困在自己的理想乡里,为官之道,本就荆棘丛生,生死离别总会成为常态。你必须看清人世险恶,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让别人望尘莫及,才有做选择的权力。”
      “肖家这事,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开始。”
      杨铭之阖了阖眼。父亲这是在暗示他,现在他看来不可理喻、荒诞可笑的这场闹剧,只是他仕途的第一个关卡。
      杨父顿了顿,沉声说了句:
      “言语,是安慰人心的良药,也是伤人最深的利器。”
      毕竟是宝刀未老,杨父的话给了杨铭之很多启发。而少年人的成长,似乎总在某一瞬间,转过身去才发现早已是斗转星移。
      杨铭之托父亲给自己请了假,筹划好一切后,他便闭门不出,终日在房中练字。所以对于肖珏的出现,他早已是预料到的。
      听着对面二人关切的话语,他有些动摇。
      但——
      他的计划如期实施了。肖珏揍倒他的一刻,他忍不住释然地笑了。
      “怀瑾,别让我失望啊”杨铭之含着笑默声道。
      只可惜肖、林二人走得匆匆,并未留意到。
      杨铭之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昏昏沉沉的梦境之间,他看见有一只白鸟,远远地,远远地飞走了。
      待他醒来,【世人皆传肖怀瑾率十万兵马去了虢城,淹死南蛮六万人,举国震惊。
      他们都震惊于肖珏的狠辣,十万对六万,本可用更温和的方式,偏偏他用了水淹,而那六万人里,亦有平民。】
      但杨铭之知道,真相绝对不是如此,他清楚肖珏的为人,不到万分不得已之时,他绝对不会有如此铤而走险的举措。他迫切地想出门,想去找肖珏,想去与世人理论,可惜刚出门不久,寒气入体,他又是大病一场。
      待杨铭之彻底痊愈,秋围早已结束,他错过了入朝为官的门票,更别提什么众人都期待着的“飞黄腾达”。
      “吾儿,你当真要去金陵?以你的抱负,不应只呆在那地方。”
      “爹,倘若说我本欲出家呢?”
      金陵,是少年杨铭之最后的托身之所,庙堂之上的腥风血雨,杨铭之虽然并未入仕,却是在这次风波中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
      在成为无趣的大人之前,杨铭之选择了保全自己最后的少年意气。
      杨铭之辞别了杨父,也辞别了京城。
      孤身前往金陵不久后,金陵人知道他们这新上任了一位巡抚,很是年轻,只是眉间常有化不开的郁色。
      当巡抚的这几年,金陵在他的治理下,社会上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从未见过什么冤假错案,也没有出现过衣不蔽体、吃糠咽菜的流民,或是乞丐。
      杨铭之没想到还能在金陵见到肖珏。
      肖珏、林双鹤、燕贺还有那位武安郎,都是从润都那边来的,他们打了一场大胜仗,在金陵小憩两日便要回京了。在金陵见到杨铭之,他们也是十分惊讶的。
      杨铭之也是一阵怔忪,从官两余年,见到了老同学们,他反倒是无措了起来。
      燕贺这神经大条的,请了肖珏一行人游船秦淮,还专门叮嘱杨铭之要好好发挥他作为贤昌馆文科第一的实力。这游船是他燕贺为了肖杨二人“解开误会”的,他得好好“表现表现”。
      杨铭之听闻只是笑了笑,转头就去安排相应事务。
      ............
      花游仙带来的画卷上,杨铭之看到若干年前的他们。
      【束着高高马尾的少年踏在桌上,眉眼意气风发,正在舞刀,桌下有个少年,一手握着折扇,一手忙着去拉他。旁侧的杨铭之不如现在稳重,神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被一边的姐姐挽着劝酒,慌里慌张的摆手拒绝。
      还有坐在角落里的面具少年“禾如非”,一片欢声笑语中,似是被人遗忘,而她微侧着头,像是在追随什么,目光所及,是坐在中间,正漫不经心低头浅酌的白袍少年。】
      杨铭之觉得,这一切,恍如隔世。
      他似乎又看了一只白鸟,停在枝头,盘旋了一阵,又远远地、远远地飞走了。
      他想起年少时那句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鸟过河滩(杨铭之中心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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