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第十回

22、梦魇

　　张灵巧亲眼看见我把匕首刺向了修翌，她开始大哭、痛骂，但很快她便安静了下来，因为她渐渐感觉到身边的幻境在发生改变——一团雾气正从地上渐渐升起。
　　我立刻将张灵巧的符解开，随后抱住她，她不理解我在做什么，下意识地想挣脱。
　　“别乱动，把眼睛闭住，”我说，“你若是不想困在这里，就不要放手，第二重幻境要来了。”
　　张灵巧难得的听话，将头埋进我的怀里，双手紧抱着我的腰，她此时应该害怕极了。
　　雾气愈升愈浓，不一会，我们的周围已成了白茫茫一片。我和影幻宗宗主杨铮虽同出冥枝子师门，同修幻术，而我的功力与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更别说他的梦幻术是在驭鬼幻术的基础上又加变化，就算我大概能明白他的幻术如何施展，也不知道接下来能变换出怎样的情形。
　　浓雾很快又散去了，周围的陈设全都变了样子，眼前的景象十分熟悉，仔细看看，竟是五年前张府西院客房的情景！
　　本来躺在床上还受了我一刀的“修翌”此时竟端端正正地站在我眼前，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她身上的打扮是我们初见时的打扮，素白袍，紫袖边，高发髻，白玉簪，腰间系着红绳玉佩，后背背着厚重的断尘刀，姿态挺拔，头轻微向上昂着，看起来神采奕奕，在我很多次的梦里，她也是这样的模样。
　　“我能睁开眼了吗？”张灵巧松开手，要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阻拦她的动作，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修翌，纵使知道眼前的一切皆是幻象，也不自觉有些恍惚。
　　那一刻，我不禁想，怎么就偏偏是幻象呢？若是我不懂幻术，或者装不懂幻术，就这样在幻境中了结此生，什么仙骨魔骨，什么荣华富贵，哪有比此时此刻更珍贵？
　　这究竟是幻境，还是我的幻想成真，我真无法分辨了。
　　“灵巧，”那个修翌唤道，“快过来，别缠着青羽。”修翌向张灵巧伸出手来，张灵巧立刻躲开，拉住我向后退，她见我看呆了，便不停地喊我，“贺青羽！贺青羽！这是假的，你忘记了？”
　　我没忘，我知道，但我已经不想醒了。
　　“青羽，一别五年，你还好吗？”修翌说，“我很是记挂你，当初我不该离开你的。”
　　“你怎么不说话？心里还在怪我？”
　　“你不用多解释什么，我知晓你的来历，也理解你的苦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我们都放下吧，好吗？”
　　“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其实我对你也是如此，只是碍于师门规矩，我原先不敢承认。”
　　“但是现在，我们分别五年，这五年里我被日夜思念折磨得身疲力竭，我盼着与你重逢，既然我们心意相通，就没有不相守的道理。”
　　“我们再也不回道真派，你也不用再去空冥山受尽折磨，只要你想，我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你愿意吗？”
　　修翌说着，温柔地望着我，她向我越走越近，她的言语越发具有诱惑力。我不敢做出回应，我总觉得若我此时不管说出什么，这个梦都会轻易醒了，修翌就又从此消失在我眼前。
　　忽然，修翌的表情变得十分痛苦，她向我倒过来，我伸手去接她，抱紧她。
　　张灵巧站在她身后，双手沾血，满脸慌张错愕——她将她的匕首插进了修翌的背。那把匕首原本在我手里，我竟然不知道张灵巧偷偷地拿走了匕首，绕到修翌身后偷袭她。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张灵巧问我，声音颤抖，她几乎要晕过去了。
　　“好痛啊，青羽，真的好痛，你难道不相信我是真的修翌吗？”修翌趴在我肩头哭诉着。她的身体是温热的，言语是温柔顺从的，长相、声音和修翌一模一样，她此刻就在我怀里，若是我愿意，我能这样在她身边一辈子。我此刻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能甘心守着一个幻体，而不去向往那个真实的修翌。
　　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另一只手从她的背上拔下来那把匕首，我说，“张灵巧，你过来，从背后抱着我。”
　　“可是我……”
　　“你做的很对，可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为我设的幻境，只有你醒过来是没有用的，得我醒过来才行。”
　　我闭住眼，重新将匕首刺了下去，假修翌顷刻间就成了一团雾气，我的怀抱连带着希望一起落空了。
　　第二重幻境结束，我感觉到我和张灵巧正在慢慢往下坠，我们无法再站稳，身体摇摇晃晃，我对她说，“千万别松手！”
　　果然，坠落的速度逐渐加快，周围狂风大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好像被风吹掉的落叶，终于是落在了什么地方，风才停了下来。
　　我虽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能感觉到周围的亮光逐渐暗淡了。好像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声音愈清晰，我就越觉得恐惧。我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为什么这里这么黑？”张灵巧说，“这是第三重幻境吗？”
　　“是。”
　　“这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连个光都没有，我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办？”
　　“再等等，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会有人来。”
　　“你闻到一股血腥味了吗？”
　　“嗯。”我说。
　　“好像真的有人来了，你听，有脚步声。”张灵巧起身，想去寻那脚步声的来源。
　　“别去，”我拉住她不松手，“这里是囚笼，你走不出去的。”
　　“有光了，有光了，你看。”
　　可我并不想看，我已经猜到来的人是谁。
　　“你怎么不说话？”张灵巧说，“你还有害怕的时候？”
　　那个人越走越近，她手中的火把将她的身影描摹得越发清晰，张灵巧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惊讶地发现那个人与我的外貌竟然一模一样。
　　该来的总会来，我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手腕脚腕上缠绕着的锁链，锈迹斑斑的囚笼，还有囚笼外拿着火把的女人——该是我的孪生姐姐。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候我们才十二岁，不过情形变了，那时时姐姐在囚笼里，我在囚笼外。
　　囚笼中阴暗潮湿，可她手上的火把烧得很旺。
　　张灵巧知道这个女人便是突破幻境的关键，直接把匕首递给了我，她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幻境一重又一重，到底有什么意思？太低级了，反正都是幻象，难道设立幻境的人会觉得你心软下不了手吗？”
　　“我确实下不了手。”我心想，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匕首。张灵巧说的对，左右不过一副幻体而已。
　　可我身上背负了沉重的铁链，连起身都做不到，更别说去攻击幻体了。
　　“美梦不做，偏偏做噩梦。”门外的木偶在说话，声音很难听，是很尖锐的男声，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这当是杨铮在借幻体与我对话，这个声音就是他本人的声音。
　　“杨铮师兄何不坦率些，直接收了幻境来现真身说话多好？干什么要浪费法力借着人偶说话，来为难我这个小师妹啊。”
　　“我早就叛出师门，自立门派，你叫我师兄，还真是不大合适。”
　　“我从未见过师兄，但是常听师傅念叨师兄名字，师傅心里仍然把师兄视为师门子弟，我自然还是要称呼师兄的。”
　　“油嘴滑舌，不过是想让我为你解开幻境罢了。”
　　“师兄宅心仁厚，亲自借人偶之口为我解点迷津，师兄的梦幻术修得变幻莫测，相比于师傅创的驭鬼幻术，简直更胜一筹。”
　　听闻此言，那人偶在囚笼外发出了老鼠啃木头般的笑声。真是可恨，那个木偶披了和我一模一样的皮，听她笑得那样恶心诡异，我又联想起自己来，我身上也带着傀儡符，实际上和这木偶毫无分别，我厌弃她恶心，岂不是也是这样厌弃自己？
　　“机灵古怪，难怪鬼婆会收你。”
　　“师兄过誉了，师妹如今还深陷幻境中，龙氏姐妹还困在第一重幻境，师兄为何要废这么大的力气？如今修翌在师兄手中，道真派的修祯为了保全修翌，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师兄想要什么必然应有尽有。”
　　“小师妹呀，我寄去道真派的书信是明明白白写了我的要求的，可是你们这次来，怎么什么都没带啊？”
　　“师兄有所不知，修祯让龙佳闻全权负责此事，估计师兄要的东西，全在龙佳闻手里。不知道师兄要的什么宝贝，待师兄为我们解了幻术，我就去找龙佳闻要东西，亲自给师兄送来。”
　　“师妹进我影幻宗时，可注意到了那棵老榕树？”
　　“是，那榕树独木成林，真是壮观。”
　　“再壮观也是撑不住了，我老了，那树我是照料不动了，仅仅靠着迷雾山这穷山恶水的环境，怎么能让这棵老树枝叶繁茂呢？所以啊，我要不停地给它找些肥料，若是那棵树不成活，我的影幻宗也就没有根基了，为了那棵树能好好活下去，可怜我的那些徒弟呦，要舍了肉身呢。”
　　“师兄创立影幻宗，便是建立了世外桃源，那些弟子有了避世的地方，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奉上肉身，对他们来说，也是划算买卖。”
　　杨铮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此时的笑声更加张扬，更加难听，十分刺耳，再加上他还是用着木偶的身子，用着我的脸做出狰狞的表情，我感觉一阵恶心眩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手上和脚上的铁链似乎愈发沉重了，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对。
　　“师妹真是冰雪聪明！活在人世间，就要活受罪！斩不断的红尘，就是斩不断的烦恼，可是活在幻境里，活在自己的美梦里，哪里还有烦恼可言？呵，我那些弟子，进我宗门前，皆是在外受了委屈，遭遇是非纷扰，想要来我这里隐居避世，可是在影幻宗待久了，又想要入世了，又忘记自己受过的苦难了。我为免后患，就在他们进师门之前，给他们毁音毁容，剥去他们的肉身，献祭给老榕树了。可是老榕树岁数大了，若只是普通人的肉身，也满足不了它了。”
　　“师兄……原来你是想要我来当肥料啊……你就不怕师傅找上门吗？”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我躺在地上，看向了我的手，束缚着我的锁链已经变成了树枝。不对，这不是树枝，是树根！
　　“我之前告诉过修祯，我对仙骨毫无兴趣，她若想要回修翌，就要拿道真派里一个灵力极高的弟子来交换，可是来的都是什么人？姓龙的两个女子虽然内功深厚，可是灵力平平。师妹你的资质更是不起眼，我本不想害你，可是你硬要闯进来，不懂幻术的人只会被第一重幻境困住，懂幻术的人才会自投罗网，既然你送上门来，那我也只能成全你。”
　　张灵巧早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踪影，站在囚笼外的人偶也渐渐变化了形状，她好像变得更加矮小，我分不清那是小时候的我，还是小时候的姐姐。
　　小小的人偶，将手里的火把向我扔过来，我最害怕火，却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