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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桃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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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刚过,春寒料峭。
合华学宫却暖意如春,这得益于三年前风邑澜推行至全国的暖道之法,此举,大受百姓赞赏。
如今即便是贫寒学子,冬日也能在无烟的暖室里安心读书。
御史台新晋的谏议大夫章绮兰,出自合华机械院。
户部掌管漕运清吏司的主事,是当年香池阁账房海姨的侄儿,算学院榜首。
就连宫里最得宠的小皇子,开蒙的师傅也是她荐去的女学士。
更不必说北境军中已全面列装的连发弩、江南织造局奉为至宝的新式纺机,皆烙着“合华”的印记。
桃李满天下。
可风邑澜比谁都清楚,那腐朽朝堂从未停止绞杀,如今贵妃驾临,更加剧了风险。
“阿姊。”
裴嫣如今是学宫总教务,步履从容,唯有眉间蹙着化不开的忧色。
“宫里递出来的消息,三日前,萧太后旧党残余与宗室几位老王爷联名上了一道密折。”
说罢,她将一张素笺放在案上,“直指当年闵城案祸首风家有活口未报,欺君罔上。”
风邑澜指尖拂过素笺,未看内容,只问:“陛下如何反应?”
“留中不发。”裴嫣压低声音,“但昨夜,陛下独召大理寺丞卫暄龄入宫,密谈至丑时,卫大人出宫时面色极沉。”
风邑澜眸色微深,这位昔日的“主审”,三年来与她保持着一种危险的默契,他从未停止暗中调查闵城案,而她提供的线索,也助他扳倒了萧家数个关键党羽。
“季岐策呢?”她问。
“二爷三日前奉密旨,前往京畿西大营巡视军备。”
裴嫣语气更沉,“说是巡视,实则是被暂时调离京都,五虎卫只带了单三、单五,小六被留在府中,今早传来消息,府外多了许多黑衣卫。”
调虎离山。
风邑澜闭了闭眼,果然,雷霆将至。
“阿姊,我们是否...”裴嫣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
学宫如今牵涉太广,无数人的前程身家系于此,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嫣儿,”风邑澜转身,目光清明锐利,无半分慌乱,“你觉得,他们为何选在此时发难?”
裴嫣怔了怔,一一念叨:“是因上月贵妃来此?还是我们联名奏请的女子科考触动了礼法?还是工坊受百姓赞誉?”
“是,也不全是。”
风邑澜走到墙边,推开一扇暗格,取出一卷陈旧发黄的羊皮地图,在案上缓缓展开。
那是三年前,尚良哲留在她这里的,前朝行宫秘道全图。
“三年前,我们借长公主之力扳倒萧家,是‘清君侧’。”
“如今,我们羽翼渐丰,门生故旧遍及朝堂,在他们眼中,这合华学宫,已成新的‘君侧’。”
“怕就怕...陛下和太后联合起来演戏玩咱们呢。”
功高震主。
哪怕她从未涉足兵权,哪怕她所求不过是一间学堂、一方匠坊。
“那密折,不过是引信。”
风邑澜指尖点在地图上一处隐秘的出口,“他们要的,是坐实我风氏余孽的身份,余孽,便可诛,余孽所创之学,所培之人,便可连根拔起。”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呼喊:“先生!先生!宫里来人了!是黄门内侍,带着仪仗!”
裴嫣脸色一白,风邑澜却笑了。
她从容地将地图卷起,放回暗格,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月白长衫,这是学宫先生的常服。
“来得正好。”
她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三年栽培,三年蛰伏,也该让天下人看看,何为桃李。”
她举步走向门口,裴嫣疾步跟上,声音发颤:“阿姊,是否要通知二爷。”
“不必。”
风邑澜在门前驻足,目光掠过满壁书卷,最终落在案头那柄季岐策所赠的“落叶青峰”匕首上,道:“嫣儿,你去办三件事。”
“第一,传讯所有在京的合华门生,无论官职大小,今日照常履职,切莫冲动,不必来此,更不必为我陈情,静候消息。”
“第二,开启学宫所有藏书楼、工坊、试验田,如常对百姓开放。尤其是机械院最新改良的农具,今日就在山门外演示。”
“第三,”她目光陡然锐利如出鞘之剑,“将我三年前封存的那口铁箱,送到大理寺卫暄龄卫大人手上,钥匙,在季祁策那里。”
裴嫣瞬间明白了。
那铁箱里,装的不仅仅是风邑澜三年来梳理的、关于闵城案背后更大黑网的线索的筹码。
风邑澜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笑容如初:“哭什么。还记得我们初入京都,在馄饨铺前说过的话么?”
裴嫣重重点头,哽咽道:“记得,阿姊说……要杀出一个立命之所。”
“是啊,如今立命之所已成,该轮到我们,为后来者,杀出一条更宽的路了。”
楼阶之下,内侍首领手持明黄卷轴,面无表情地站着,身后是肃立的宫廷卫队。
学宫内外,闻讯赶来的学子、工匠、附近百姓,黑压压聚了一片,人人面带惊惶与愤怒,却无一人喧哗,只默默注视着他们的先生,一步步走下阶。
她面向内侍,微微颔首,“臣女风邑澜。”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恭聆圣谕。”
内侍展开卷轴,尖利的声音刺破凝滞的空气:“查民女风邑澜,身涉闵城旧案,疑为逆臣之后,隐匿身份,欺瞒君上,即日起,查封合华学宫,一应人等,不得擅离,风邑澜押送大理寺,候审!”
“哗——!”人群终于抑制不住地骚动起来。
卫队上前。
风邑澜抬手,止住了身后几名年轻学子欲冲上的动作。
她平静地伸出双手,就在冰冷镣铐即将触及她手腕的刹那——
“且慢!”
一声清喝自官道尽头传来。
马蹄如雷,尘土飞扬,一骑冲破卫队外围,悍然闯入!
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玄铁盔缨烈红如血,正是本该在京畿西大营的季岐策!
他竟违抗密旨,单骑闯回!
季岐策勒住嘶鸣的月儿乌,目光如电,直射那内侍首领,手中金柄大刀铿然顿地,声震四野。
他的声音充满威慑与怒意:“本都尉倒要问问,拿我云沧季家未来主母,可有陛下亲笔朱批的驾帖?还是尔等阉奴,假传圣旨,欲构陷忠良之后?!”
他竟在天下人面前,公然以“未来主母”相称,将整个云沧季家的军功与威望,毫无保留地压在了风邑澜身前!
内侍首领脸色剧变,握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
风邑澜望着马背上那人因急速奔驰而汗湿的鬓角,望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决绝与守护,忽然笑了。
她轻轻挣开已然僵住的卫兵,向前一步,与季岐策并肩而立。
紧接着她抬眸,望向皇宫的方向,声音朗朗,随风传遍山野:“风氏邑澜在此,闵城旧案,百年冤屈,今日请陛下,请天下万民,一同听我细细道来!”
春雷隐隐,自天际滚过,真正的危险,开始了。
*
大理寺密室
卫暄龄摘下了那枚从不离身的青玉扳指,用特制的药水浸湿边缘,沿着中缝轻轻一拧,扳指竟如莲花般绽开,露出内里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
绢上密密麻麻,是用北燕密文与鄞朝官印交替记录的账目与信函摹本。
烛火映着他冷白的脸,指尖在几个关键处停顿:
“元丰三年二月初七,萧建德心腹路经闵城,携金五千两贿赂风契澄,三月朔日,北燕十二部左贤王帐中,出现同样制式的萧家私库银锭。”
“同年四月,边境哨所换防图经萧府幕僚之手,流向燕军大营。”
“风契澄死前最后一封军报:城门非末将所开,有内鬼假传军令,印信皆真...”
他铺开一张特制的京都水道图,用朱笔圈出十七处坊市水井,那是他三年来布下的“传声筒”。
每个井口旁,都有他以“正义书生”之名结交的落魄文人、说书先生、茶馆掌柜。
他将誊抄好的简化版证词分作十七份,每一份都附上一枚铜钱大小的蜡封药丸。
窗棂轻响,单四如狸猫般翻入:“大人,萧府今夜有十七骑密使出城,往北境方向。”
卫暄龄头也不抬,“截下来,尸身处理干净,但要把他们怀中的密信誊抄一遍,原件送去季王府,抄本塞进明日早朝时,御史大夫要参劾萧建德的那叠奏章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丝绢上那个鲜红的萧家私印拓样,想起三年前老师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暄龄,有些真相要等到能杀人的时候,才能见光。”
他把药丸抛向窗外,“寅时三刻,投于井中。”
现在,光要来了。
*
明华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太过,熏得人昏沉。
贵妃第三次“失手”打翻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泼了极力主张立即查封合华学宫的礼部尚书一身。
她惊慌失措地用手帕去擦,帕子上的绣花钩住了对方官袍的犀带。
“妾身该死!妾身这就去给大人取新袍。”她眼底却毫无波澜,只对身侧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疾步退下,袍子取来至少要一刻钟,而一刻钟后,早朝就该散了。
长公主李幼蓉在屏风后轻轻抚琴,弹的是一曲《广陵散》。琴音肃杀,盖过了前厅的争执。
巧姑低声禀报,“太后宫里传出消息,明日卯时三刻,凤印懿旨就会出宫,直扑莲山庄。”
“卯时三刻?”李幼蓉指尖一顿,“宫门下钥是卯时正,开钥是辰时初,这懿旨,要怎么在宫门未开时出去?”
“听说是走西华门的排水暗渠。”
琴弦“铮”地一声断了。
李幼蓉起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钥,那是先帝晚年赐她,可通行宫中所有水闸阀室的“清污钥”。
她把钥匙放在老嬷嬷掌心,“巧姑,你亲自去一趟西华门水闸房,就说本宫梦见先帝,说宫内水道淤塞,恐伤龙脉,今夜必须彻查清理,把暗渠入口,用意外滑落的闸门封死,封到明日巳时。”
她又转向另一个心腹宫女:“去告诉尚膳监,本宫忽然想吃南郊一品斋的梅花糕。现在就要。”
一品斋的掌柜,是合华学宫第一批学生。
宫车出宫采买的路引,能在宵禁时通行,而此刻宫车夹层里,正藏着贵妃要送出去的、今晚朝会上所有主剿派官员的名单。
琴案上,断弦微微震颤。李幼蓉看着铜镜中自己眼角细细的纹路,忽然轻声道:“巧姑,你说,我像不像在下最后一盘棋?”
“殿下,”老嬷嬷躬身,“您下的不是棋,是走当年先生未走完的路。”
*
香池阁今夜没有点灯。
海姨在大堂里摆了十七口樟木箱子,箱盖敞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粗布衣裳、干粮、路引,以用油纸包好的短刃。
“窦婕姑娘的商队,已在城外十里坡备好十七辆马车,车底有夹层,”她对着满堂素衣的女子们说,“寅时初刻,若见山顶学宫燃起三堆烽火,便按名单,护送各位先生从密道下山,一人一车,分十七路出京。”
金滢正在给姑娘们分发一种特制的香囊:“这里面的香料,遇水会泛微光,若走散,在河边井边洒一点,我们的人能看到。”
与此同时,窦婕坐在胭脂铺的后堂,面前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她不是在算账,而是在核对一张覆盖京都三十六坊的消息网。
“东市鱼档的老徐,看到巡防营异动就放飞红鲤鱼风筝。”
“西城更夫老赵,打更的节奏若变成两急一缓,便是禁军开始调动。”
“南门粥铺的寡妇陈嫂,明早会在粥锅里撒一把绿豆,浮起多少,便是朝廷调了多少兵马。”
她写完最后一条,将纸条卷起,塞进一盒“绛唇脂”的底层。
这盒胭脂,会在半个时辰后,由一位来取预定口脂的官家丫鬟,带进肃毅伯府,而伯府世子,是合华学宫机械院的学生。
“掌柜的,”伙计探头,“门外来了好多街坊,问咱们是不是真要关了?”
窦婕走到门边,昏黄的灯笼光下,站着卖馄饨的贺老汉、洗衣的孙大娘、挑粪的苦力阿武,都是最普通的百姓。
他们手里拎着鸡蛋、菜蔬,还有一卷皱巴巴的、按满红手印的粗纸。
“姑娘,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贺老汉的声音发颤,“但风先生教娃娃们认字,不收钱,窦姑娘的铺子收我们的女儿做工,给工钱,我们就知道,你们是好人。”
那卷粗纸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求青天大老爷开恩,留合华学宫一条活路。”
下面是一百三十七个红手印,像一片沉甸甸的、温热的血。
窦婕接过那卷纸,手指攥得发白。她回头对伙计说:
“把库房里所有红布都拿出来。”
“做什么?”
“裁成条,”她望向皇宫方向,一字一顿,“明日,若真有兵马上山,我们就在这京都的每一条街上,系满红布条。”
“让那些人看看,他们想掐灭的‘星星之火’,到底连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