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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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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京都的冬日,难得放晴,莲山庄却比任何时节都要热闹。
风邑澜披着一件半旧的素绒斗篷,站在新落成的“万象藏书楼”最高层,把藏书阁升级成了如今模样。
她身后,是直通穹顶的巨大书架,趴在窗边,透过雕花窗,俯瞰山下,那些华贵的车驾拉着沉甸甸的箱笼,络绎不绝。
三载光阴,当初那个蜷缩在季岐策马车里养伤的“余孽”,已成为天下士子口中尊称的先生。
她的门生,确如当年所愿,遍布朝野。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是裴嫣。
她手里捧着一册厚厚的目录,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叹与恍惚。
“阿姊,丞相府又遣人来了,这次是整整三车,说是前朝孤本,名家字画真迹,还有不少失传的农工典籍,领头的管事恭敬得不得了,一口一个‘为母校略尽绵薄’,请先生务必笑纳,用以扩充藏书。”
风邑澜没有回头,指尖拂过身边一架新送来的古本,“登记造册,按类归置,这种珍本另设低温干燥的专室保管,立下规矩,凡我学宫学子,皆可申请阅览抄录。”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仿佛那些足以令任何大儒疯狂的珍贵典籍,不过是又一批寻常的教学用具。
裴嫣应下,却又忍不住道:“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了。”
“月初送来的那些文集和地方志,还没完全理清呢。”她顿了顿,眼中泛起困惑与骄傲交织的复杂神色,“丞相大人当年在学宫旁听,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
风邑澜终于转过身,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的弧度,“他买的不是三个月的课,是一个出身。”
“一个曾受教于合华,认同合华理念的出身,如今他位极人臣,送书,是最雅致、最不会出错的方式。”
她看得透彻,这既是投桃报李,也是一种精明的政治投资与形象经营,和她那个时代一样的套路。
话音刚落,楼下又传来一阵喧哗,比之前更甚,夹杂着骏马的嘶鸣和箱笼沉重落地的闷响。
窦婕提着裙摆快步上来,素来清冷的小脸也染上一层兴奋的红晕,欢快道:“阿姊,骠骑将军府的车队到了,好家伙,七八辆大车,堵了半条山路!”
众人下楼。
只见山庄门前空地上堆积如山。
使女们衣着光鲜,训练有素地侍立一旁,为首的是一位气质干练的嬷嬷,见到风邑澜,立即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风先生安好,奴婢奉我家将军之命,特来为先生贺寿。”
嬷嬷笑容满面,声音洪亮,“将军说,他一个粗人,不懂那些风雅物事,只记得当年在学宫武院时,先生曾言,国之利器,民之福祉,皆需财力支撑,所以开办工坊。”
嬷嬷极尽夸赞,语气字字真诚,“将军深以为然,这些不过是些俗物,还有些边疆得来的新奇玩意给先生把玩,或贴补学宫用度,愿先生身体康健,桃李永芳!”
说着,示意使女打开木箱。
箱子被逐一打开。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人眼!
有整匹整匹的光洁如月华的绫罗,有鸽子蛋光华流转的南洋珍珠,有镶嵌宝石的番邦自鸣钟,更有成箱的金锭银元,朴实无华,却沉重无比。
围观的学子和工匠们发出低低的惊呼,风邑澜却只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几个不起眼的木箱上。
她走过去,亲自打开一个,里面是几件质地特殊的护甲,以及一些她叫不上名字,但显然是异域特产的矿物和植物种子。
她拿起一块护甲皮料,仔细摩挲,眼中泛起真正的笑意,朝嬷嬷说:“回去转告将军,他的贺礼,我收到了。”
风邑澜又指了指那些皮料和种子,夸赞道:“甚合我意,比千金万银更珍贵。”
嬷嬷闻言,脸上敬意更浓,再次深深一礼。
将军府的队伍刚有条不紊地开始卸货,可一转眼,山路那头,又一队截然不同的仪仗来了。
八名太监抬着一顶暖轿,前后簇拥着宫装侍女,气韵华贵沉静,与将军府的豪阔截然不同。
像是皇家仪仗,不能轻视。
暖轿在山庄最雅致的阁楼前落下,帘幕掀起,一位宫装丽人在侍女搀扶下盈盈走出。
她已不算年轻,但容色端庄,眉宇间自有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正是当今最得宠的贵妃。
风邑澜迎上前,刚想跪拜贵妃却亲手扶住她,笑意温和:“先生不必多礼,本宫此行是私访,亦是求学。”
说着,她目光扫过藏书楼方向,又掠过那些尚未搬完的珍宝箱笼,眼中闪过激赏,却并无惊讶,显然对她如今得势早有预料。
分宾主落座,香茶奉上,寒暄三两句,贵妃便挥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宫女。
“先生大才,教化天下,本宫深为敬佩。”贵妃语气真诚,却也直接,“今日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说完,她轻轻击掌。
两名宫女应声抬上一个长长的、低调却质地非凡的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上百卷画轴。
贵妃亲自取出一卷,在风邑澜面前徐徐展开。
画上是一位男子,眉目俊朗,姿态风流,旁有甚至标注了家世、才学、品性,甚至兴趣爱好,详尽无比。
“这是……”风邑澜错愕。
贵妃放下画轴,话语石破天惊,“不瞒先生,本宫所出的大皇子,年已十四,我想让他承继大统,然而宫中师傅所授,无非经史子集,帝王心术旧调。”
风邑澜惊讶她的直白与野心,心里开始思量。
“本宫观先生育人,重实务,通变化,育出的人才皆能独当一面,故恳请先生,屈尊教导我儿人君之术。”
贵妃还补充道:“不是旧纸堆里的权谋,而是真正洞察世情驾驭臣下、富民强国的真本事!”
她指向那一匣画轴,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慷慨:“只要先生应允,这百幅画像上的儿郎,皆是京中各地拔尖的人才,家世、才貌、性情任先生挑选!”
她还觉得不够诚心,又道:“无论是良配、门生,或仅为解语花,皆由先生心意,本宫唯愿我儿,能得先生真传!”
阁内,一时寂静。
窗外,是丞相府送来书香,是将军府运来财宝,是天下第一商号源源不断的红利。
窗内,是帝国未来的君主之母,以百位俊杰为“贺礼”,求授为君之道。
风邑澜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盖住了眼眸,里有荒谬,有慨叹,更有一种惊人的平静。
从反贼余孽,到帝师之选。
这条路,她走得惊心动魄,却也终于,见到了最为诱人也最为危险的风景。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目光殷切而强势的贵妃,声音清晰而平稳:“娘娘,皇子之师,关乎国本,此事,请容邑澜细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