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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姝归城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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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景春八年,帝崩,新帝晋位,改元建光,大赦天下。月余后,在天水郡通往帝都长安的黄土道上,徐徐行来两位步履蹒跚的姑娘。这两位姑娘都只有十多岁的模样,尚未完全长开。她们穿着最普通的本色麻衣,风尘仆仆,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一路赶来,过了天水郡,已是有气无力,只能互相搀扶依偎着,继续艰辛地前往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姐姐,长安还有多远?”个头儿稍矮的小姑娘微微喘息着问道。
怀里紧紧抱着一卷儿包袱的姑娘用攥在手心时久、已然看不出几分颜色的手绢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说道:“樱儿饿了吧?再坚持一下好吗?走过这段路,寻到了前面的村镇上,我们就可以歇息了。”说着,夙沙绣捏了捏妹妹的小手,无言地给她鼓劲。
打小体弱多病的夙沙樱紧着喘了几口气,没再吭声,更加紧紧地攀附在姐姐的右臂上。
感觉到右臂上沉重的分量,夙沙绣禁不住心中一痛。她微微垂眸看了看妹妹满脸灰黄污尘,却仍旧瑕不掩瑜的娇俏小脸,暗暗深叹了一口气。其实她也已然又饿又累,几乎就要支持不住。然而,想到终究没能等到蒙赦之日、就含冤故去的父亲,她的胸中仿佛藏了一团火。
隔着包袱布,摸了摸内里的骨灰瓮,夙沙绣对自己说:爹、娘,我一定会带着你们回到长安城!她微微仰起脸,将眼睛里几欲落下的泪滴生生逼了回去。
乱世初平,经过长期征战、厮杀的陇地,处处皆是残垣断壁。夕阳西下,渐渐将姐妹二人蹒跚的身影拉长。夙沙绣举目四望,终于在东北方向,看到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她连忙指给夙沙樱:“樱儿,快看!”
夙沙樱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小脑袋,待看清姐姐所指时,迷蒙的眼瞳中也不由浮现出一丝神彩。
两人鼓起身躯里所余不多的气力,往炊烟处赶去。
那里,果然是一处小小的村落,约莫有十来户人家。然而,两人尚未走进村子,就被骇住了。
村口的大槐树下,躺着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身下是一滩已然开始凝固的鲜血;另一个靠着树干半躺半坐着,小小的脑袋以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角度扭曲垂下……
夙沙樱被吓得小脸苍白,差点就要哭出来。
夙沙绣也全身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小孩子,双脚仿佛生了根。半晌,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向寂静无声的村子里望去,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樱儿,你怎么样?还能走吗?我们去村子里瞧瞧有没有吃的东西。”
夙沙樱连忙把眼睛转回来,不敢再看那两个生死不知的小孩。
战乱经年,姐妹二人一直和重病在身的父亲,流放在偏远的西域都护府。这一路行来,也见过几次死人,然而,见得更多的是颠沛流离的百姓。虽然两人心里仍旧藏着惧怕,但是她们都知道,在这个关头,无论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显得更加重要。
夙沙绣牵着妹妹略显迟疑地往村子里走去。
村子里一幅刚刚被洗劫过的景象,统共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被翻的乱七八糟,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席卷一空。更为可怕的是,这么小的村子,只有区区几十口人,此刻,却全部死了!
夙沙绣战战兢兢地看着随处燃烧的火和随处躺着的尸体,默不作声地捂住了妹妹的眼睛。
浓重的血腥味和房屋柴草燃烧的焦糊味……夙沙绣暗悔自己怎么会将代表杀戮的火光错认为炊烟?以致让年幼的妹妹目睹了这一幕……只是,战乱之后,这又是什么人犯下的罪恶?
初秋时分,北方的天气已然渐渐转凉,夙沙绣脑中闪念,忽然想起雄踞北方,一直对中原汉唐江山虎视眈眈的胡狼来。那些胡狼每逢入冬之前,都要潜入汉唐国境内打草谷。连年战乱,这些外来的土匪强盗根本没有人能管。虽说如今新帝登基,但是这种境况的改变想必仍旧需要一段时间。想到这里,她不由觉得,眼前如斯的惨况极有可能出自那些格外凶残的胡狼之手!
夙沙绣远远地绕过那些尸体和燃着火的房子,领着妹妹从村头走到村尾,发现别说是找到一点儿吃的,这个村子竟然是连鸡犬等活口都没有留下一只!
天色已晚,姐妹二人又累又饿,继续向前赶路显然不可能,望着摇摇晃晃走路不稳的妹妹、以及感受到自己双腿的乏力,夙沙绣登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尾有条小溪,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清澈见底,似乎并未沾染上村中的惨烈。夙沙绣让已然走不动路的妹妹坐在溪畔的草坡上,自己去溪中给两人盛水,打算稍息一会子,再想其他。
夙沙绣卷住裙裾、挽起衣袂,小心翼翼地沿着草坡下到溪畔,打开随身携带的牛皮水袋,将袋口沉入水面之下。袋口汨汨冒出气泡,不多时,水已然灌进去大半。
将袋口重新封好,夙沙绣在水中搓了搓随身的帕子,又掬起溪水洗了把脸,用帕子擦干。当她拿起牛皮水袋,准备返身回上草坡时,却听见草坡顶上的妹妹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她一急,鞋尖踢进松软的草皮,顿时双腿一软,膝盖扎在地上。
坡顶上传来清晰的男声:“小美人,你打哪儿来?”
夙沙绣一下子僵住了。
——这是纯正的中原口音!
她伏低身子,一点一点往坡上爬去。
“二哥,你问那么多作甚?直接带回寨子做夫人!”随着这道粗噶的声音,草坡上起了一阵哄笑。
夙沙绣立时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草坡上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一群人!
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妹妹!妹妹一个人在上面,这可怎生是好?
原本,她想趁着上面的男人不注意,找机会将其牵制,救出妹妹,可是现在……她悄悄地挪到不远处一棵长在斜坡上的大树后面,立起身子,探头向外张望。只见七八个衣衫褴褛却孔武有力的鲁莽大汉,站在草坡上,将吓得犹如小白兔般的夙沙樱团团围住。
看见妹妹的可怜样儿,夙沙绣暗暗咬了咬牙。心中诧异这些歹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时,只听那个粗噶的声音接着道:“二哥真是英明神武,若不是二哥说再到这里搜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漏网之鱼,咱们就遇不到这么娇滴滴的小美人,这一趟的好处就全都要被大哥的人得去了。”
众人连声附和。
夙沙绣看见众人口中的二哥是一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目的中年汉子,脸上早禁不住露出些许得色,闻言,将色迷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夙沙樱的身上,更伸手去拉夙沙樱娇小的身躯。
看到眼前猥琐的男人向自己伸来乌黑的鸡爪子,夙沙樱胡乱挥舞双臂、踢蹬双腿,拼尽身体里残余的力气尖叫不停。她倒是没有唤“姐姐”,生怕引得这伙歹人的疑心。
夙沙绣心中更痛。
她们姐妹二人的母亲早在夙沙樱出生不久的时候就过世了,父亲又一直身怀痼疾,这个妹妹可以说是由夙沙绣带大的,是夙沙绣心里唯一在乎的亲人。现在眼见妹妹就要被掳走,她却没有一点儿办法,而懂事的妹妹满心惊惧的时候,竟还不忘保护自己……
“啧啧,小美人好辣的脾气。”
这些汉子生的鲁莽,即便有些瘦弱,也不可能将更加瘦弱的夙沙樱放在心上,所言无非是为了调笑而已。而随着这句调笑,又有几个汉子伸出自己满是脏污的粗糙大手,就要去吃夙沙樱的豆腐。
粗鲁的大汉们越来越近,夙沙樱的叫声愈发尖利。
夙沙绣在树后急得团团乱转,从树下捡起一块石头,就要不顾一切冲过去……
忽然,夙沙樱的声音一梗,尖利的叫声急转,一下子就没声没息了。
众大汉停住动作,不一会儿,有人说道:“二哥,小美人好像吓晕过去了。”
那个粗噶声音的汉子忽然挥了同伴一巴掌:“胡说八道!像二哥这样风流倜傥的男人,小美人见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吓昏过去?你再仔细瞧瞧!”
那被教训的大汉不敢多言,俯下身去,又在人群中间摸索了一番,这下,他的声调都有些变了:“二、二哥,小美人好、好像没气了!”
什么?!
樱儿!
夙沙绣终于忍不住从树后冲了出来。
心存懊恼、垂头丧气的众大汉看到她,忍不住眼睛一亮!
粗噶声音的汉子又说道:“二哥,你可真是洪福齐天啊!关在死牢里那么多年都没死;刚要秋后问斩,却遇见皇帝的天下大赦……虽然这次大哥他们将好东西都抢走了,但是我们遇上了个小美人,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大美人……”
夙沙绣没听清这大汉又乱扯了些啥,只一心冲到人堆里去瞧自己的妹妹。
刚才那人说什么?说妹妹没气了?
她还没能将父母的骨灰带回帝都安置,又怎么能将妹妹丢在回去的路上?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挨近妹妹,就遇到了障碍。三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拦在她身前:“大美人,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认识这个小美人?”
“你们把我妹妹怎么样了?”夙沙绣恨恨地出声。
粗噶声音的大汉眼珠子一转:“原来小美人是你妹妹啊!你刚才躲在哪里了?——不对,先前我们来的时候,你们躲在哪里了?哈哈哈,你们一定没有想到二哥会带着我们杀个回马枪吧!”
闻言,夙沙绣骤然心中恨极。
然而,大汉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青白的脸色、紧紧握在手中的石块,继续得意地说道:“大美人,你们躲得好啊!若不是这一躲,你们就是大哥的人了,可没有跟着咱们的二哥有福气。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夙沙绣气极出手,将手中的石块扔向这个一直得意洋洋、时刻不忘拍马屁的得意匪徒。可是,她身娇体弱,怎么可能打得中这些身经百战、身手灵活的贼寇?反倒把粗噶声音的大汉惹火了:“哎呦,这个大美人性子更辣!二哥,看来你得小心,把大美人带回去之后,得先tiao教一番!”
说到“tiao教”二字,众匪徒都心照不宣地邪笑起来。
夙沙绣心中百味杂陈,当她觉得自己已被逼上了绝路,准备拼命时,耳中蓦然响起一道清冷的语声:“我就说随随便便大赦天下不是什么好事……看看这些早就该死的歹人被放出来,又干了些什么恶事!”
夙沙绣倏然将目光转向声音来处。
村尾的草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三个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白衣文士当风而立,显然方才的话语出自他口。他的身后,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布衣壮汉。
三人均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伙匪徒。
“你说什么?”见有人挑衅,对方的人明显又比己方少,被称作“二哥”的头目阴着脸走了出来。
白衣文士望着贼寇头目皱眉不语,反倒是他身后的青衣少年跨前一步,笑嘻嘻地说道:“方才我听你的手下说,大美人和小美人能遇见你是她们的福气?我正要告诉你,你们能遇见我、我家大人更是你们的福气。”
自打三人现身,夙沙绣就发现,白衣文士的穿着虽然朴素,但是银白的衣衫上,竟然没有沾染几分西北的黄尘,并且,最是普通的衣衫款式竟是由某种飘逸不凡的衣料制成。此时,青衣少年出声,夙沙绣又惊讶地发现,原来隐于文士身后的少年,竟然也气度不凡,
贼寇头目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少年的笑脸:“此话怎讲?”
青衣少年笑得有些懒洋洋地:“因为见到我们,你们马上就可以归西见佛祖了,一下子了结这一身的罪孽,难道你们不幸福么?”
贼寇头目倏然脸色大变,然而,尚不待他再说什么,三个人已然向这伙土匪迎了上去。
虽是以少对多,但是这伙土匪不过是有几分狠劲的乌合之众,在三人游刃有余的精妙招式下,很快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溃不成军。
少年没有食言,将这七八个土匪通通送上了西天。
夙沙绣早在双方开战时,就奔过去搂住了妹妹娇小无力的身躯,伸手一探妹妹鼻息,竟真的好似没有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