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山城》林格linge

32、第 32 章

　　半只一月龄的乳鸽不斩块，海底椰的汤底，白瓷小盅端了上来，一揭盖还冒着白气。

　　这种商务宴请的馆子，配备的都是市里一流的厨师班底，可看着眼前的热汤，林清的喉头还是反上一阵鸽腥气。

　　这会儿席上的注意力看似已经从林清身上移开，在杯筷碗盏的碰撞声里，时不时穿插几句音量不大的闲谈，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本领，方才还略有些紧张的气氛，推杯换盏间就烟消云散。

　　但林清知道，这顿饭在座的各怀心思，只要对方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谓烟消云散就不过是假象而已，这会儿看似转移了焦点，实际上只怕每个人都留了心思在她身上。

　　贾老师回过身，看了看林清面前的汤盅，对她抬了抬头，大概是让她尝尝的意思，青天白日，林清还不至于怀疑这汤里被做了什么手脚，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她强忍着恶心喝了一口。

　　贾老师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的菜做得一般，汤炖得倒是不错，我女儿每次来都得点一盅，几个月不喝还想着这一口呢。”

　　刘科长笑着接过话：“贾老师一会回家去？我让服务员打包了您拿回去给小爱尝尝。”

　　贾老师也没推辞：“我这人呐，就是把家庭看得太重，愿意围着老婆孩子转，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是个三级教授。但说句实在话，什么职称啊评级啊，都是些虚名，待遇提升那一点也有限，做好学术，照顾好家庭，还有你们这些记挂着老师的学生，也就足够了。”

　　听完这话，那边谢局长轻轻一点桌子：“以贾老师的学术地位和教学能力，竟然还是三级教授？这水山城政法也实在是埋没了人才。不管是机关还是学校，这发展靠的是什么？发展靠的就是人才。我跟你们何院长那也是老朋友了，这样吧，过阵子我和他吃个饭，强调一下学校的人才待遇问题。人才就是生产力，让大家各得其所，才能更好地助力学校建设嘛。”

　　“哎哟谢局长，您平时工作这么忙，好不容易赏光来吃个饭，又叫您操心教师队伍问题，怎么好意思。”贾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我呀，是真不在意这个职称的问题，只是这小爱明年就本科毕业了，说是要去美国，再读个博士回来。我转念一想，女儿这么上进，我这个做爸爸的，就算年纪上来了，也不能松懈是不是？”

　　谢局长同贾老师又碰了一杯：“贾老师这话说的对，我们这些做长辈、做前辈的，就得为后生们做好榜样。”

　　“这一转眼，小爱都要毕业了，当初我读书那会儿，这小爱还是个孩子呢，说话就成大姑娘了。老师，明年小爱毕业的时候，您可一定跟我说一声，我也是看着小姑娘长大的，马上就去读书了，我得备一份大礼才行。”

　　徐法官这话一出，王虎和刘科长这同为学长的自然也要随声附和，贾老师一阵推拒，场面一时间其乐融融。

　　“你们方才讨论的那个案子，那个遇害的小姑娘跟小爱差不多大吧？父母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的宝贝女儿，说没就没了，也是可怜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贾老师话锋一转，又回到老街杀人案上。

　　“可不是吗，参加工作才几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局里领导对这件事相当重视，案子虽然还没判，该给的抚恤金一分没少，都已经给家属安排过去了，我们高局长和谢局长还亲自到小姑娘家里慰问，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老两口还有两个儿子，只怕人就要撑不住了。”

　　刘科长讲起这件事，脸上一副伤情神色，一来毕竟是一条人命，二来这事一出，上面重视，局里压力也大，他作为小姑娘的直系上司，这阵子一边是安顿后事，一边是局里问责，压力大得，人都苍老了几岁。

　　“凶手是个什么人？光天化日，袭击机关工作人员，这胆子也太大了！”

　　那边贾老师和刘科长讨论着，王虎没有说话，余光看了林清一眼，只见她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西芹，送到了嘴边。

　　刘科长叹了一口气：“能是什么人呢，还不是普通老百姓，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房子，虽然从产权上来说，早已经不归他们一家子所有，可生在那长在那，吃饭全靠这点房子铺面，这手段虽然于法不容，但是心情却不是不能理解。”

　　这话一出口，连林清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刘科长一眼。

　　今天打进这间包厢起，提起那个遇害的姑娘，任谁都是同情惋惜，林清还当他们这次宴请，为的就是办案法官能出死刑判决，可听现在这话里话外的态度，倒不像是要主张严惩歹徒，反而还对对方抱有几分同情的样子。

　　若是说刘科的话还只是个引子，那谢局长接下来的话，就算是把他们的态度和目的挑明了。

　　“我们工作这么多年，受组织教育这么多年，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老百姓。为人民服务这句话，那是刻在墙上，写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不能辜负人民对我们的信任。这案子再大，我们再为自己单位的小姑娘心痛，那一头到底也是普通百姓啊。”

　　林清低下头，掩饰着她已经拧起来的眉头，这姑娘是代表机关执行工作任务不假，可在生死面前，谁又不是一条普通却又珍贵的人命？

　　徐法官听完谢局长的话，倒是点了点头：“谢局长这番话也是说到我们司法工作者的心里了，这考虑当事人的现实情况，倾向弱者，本来就是审判工作中的一部分，毕竟公平从来就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

　　方才还一脸同情的贾老师，此刻也收起了惋惜的神色：“是啊，法律工作重在定纷止争，案件也不能孤立判断。”

　　讨论方向终于走上了正轨，刘科长赶紧从旁补充：“这个案子舆论影响太大，同情受害人的当然也有，可另一头是机关单位，舆论就会向罪犯那边倾斜，话题一点点发散，又绕到老街的产权问题和历史问题上去，影响实在是不好，我们住建局后续的工作也难展开。”

　　态度是态度，方案是方案，大家没有接话，都等着刘科长往下说。

　　刘科长顿了顿，接着说道：“老街改造项目，是今年市里规划重点工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出了这样子的事，那些租户即便之前配合的，如今也找起各种借口，就等着案件发酵起来，项目叫停呢。再者有了这么个坏例子，不安抚好这些租户，难保有人有样学样，再发生什么恶性案件。

　　所以呀，我们住建局想着，这个行凶者代表的就是抵抗最强烈的那一部分人，只要他服软点头，配合拆迁，那这些租户见状，态度也会和缓下来，我们住建局再做做工作，项目就能继续推进。”

　　林清听明白了，这些人是想用嫌疑人的判决结果同嫌疑人做交易，保他一条命，既能平息舆论，减轻与群众间的对抗情绪，又能瓦解租户集体反抗的联盟，起一个带头配合的作用。

　　徐法官想了想，问道：“这人平素里表现如何，此前有没有犯罪记录？”

　　刘科长连忙答道：“没有，这阵子我为了这事儿没少往老街跑，附近的租户都说，那就是个老实人，平时不声不响的，里外进出从没跟人红过脸。”

　　林清与刘科长对视一眼，却没有接话的意思，刘科长自然地把视线移开，落在一旁的贾老师身上。

　　贾老师喝了一口茶，开口说道：“这不是累犯，又是一时冲动，激情杀人，主观恶性相对较小，从法律条款上来说，倒也不是不能判一个死缓，给犯罪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林清又吃了一口西芹，于法有据了，下一步就是于情可悯。

　　果然，那刘科长换了一副煽情的口吻：“映雪是个好姑娘，她来的时间虽不长，可局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我们当然都希望犯罪人能受到应有的惩罚，还映雪一个公道。可是我到了犯罪人家里交涉的时候，看到他上面七八十岁的老母，下面五个孩子，他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父亲。人活着，哪怕再也见不着了，家里人心里总还有一丝念想。人死了，家里人就真的没有指望了。你说是不是，王庭长？”

　　从开始讨论老街杀人案到现在，王虎始终一言不发，他能来到这里，自然就是为了这起案件而来，可前面试探自己无果后，他就不再主动提起话题，究竟是他本来就是碍于情面推自己出来挡枪，还是担心自己这个下属揭发他的违纪行为，林清一时也无法判断。

　　“法理不外乎人情，法律既然赋予了法官自由裁量权，就是要法官在法律框架内，充分考虑社情民意，给出最合适的审判。”

　　众人的注目之下，王虎缓缓脱口，似乎表明了态度，又好像留足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