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安度玉宸

1、他恨他，是应该的。

　　G33北京开往杭州的列车上，穆晓渔一边在小桌板上翻着中杭科技的BP，一边在搜索着各种创始团队的资料。她装模做样地做了会儿笔记，一旁的严冬晨刷着手机，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又临时抱佛脚啊”
　　穆晓渔一脸难为情，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哀怨：“老大，你看看我用鱼子酱也修复不了的黑眼圈和眼纹啊，我今年才28啊我容易么？以前以为私募轻松我才从投行跳出来的，谁想到来了这里还是男的当牲口用，女的当男的用！今天是周三，可是我们已经飞了四个城市了哎！昨天晚上11点半发给我的项目资料，今天就要约董秘做初步尽调，老大，我...”
　　“行行行，”严冬晨放下手机，说道：“明天给你放两小时的假，行吧。”
　　“两小时？”
　　“他们的创始人今天去研究所做汇报了，所以今天只能跟他们的董秘了解公司情况，明天再做创始人访谈。”
　　“创始人...”小渔打开刚刚翻到的财经新闻上的照片，拿起手机怼到了严冬晨面前。
　　“是这个教授吗？”
　　严冬晨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到了眼，稍微定睛才看清楚照片上的人。他虽然打趣穆晓渔，但他拿到BP以后就开始在看行研资料和技术分析，创始人什么样子，他也是第一次看。看着照片下面的的小字，他默默地读了出来：“专访中杭科技创始人江峰，医用设备国产替代路上的奔跑者。”
　　长得倒是清秀，不过这标题也太夸张了。他对晓渔说道：“复旦硕博毕业，又在哈佛实验室待过，应该是有点儿技术的。不过现在什么科技成果都宣称自己攻克了卡脖子技术，实现了国产替代，这种新闻看看就好，不用当真。”
　　严冬晨做投资做了很多年，其间也接触了不少的专家学者。他本科一毕业就工作了，靠着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能跟许多高水平的教授大牛们坐在一桌。要在几年以前，他对专家学者们绝对是有学识上的滤镜，觉得最顶尖学府高等院校出来的，还是为人师者，头上几乎就是自带圣者光环。可是这些年越跟教授们打交道，他越是对这行业和这些“圣人”祛魅了。
　　他无意对晓渔说些什么行业“暗黑秘闻”，昨晚跟金主们通宵应酬到了凌晨三点，他闭上眼睛向后躺去，说道：“明天9点我们约这个江峰开会，9点之前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想6点起床去欣赏一下断桥美景划个船，我没意见，保证你9点到项目方公司就行。”
　　晓渔听完以后眼白翻出了70%，心里一句阿西吧，留给了听不到的严冬晨......
　　到了中杭科技，董秘汇报的情况跟BP上大体一致。严冬晨根据近三年的合并报表和上一轮的融资协议问了一些问题，又了解了一下最近一轮的融资情况。一下午的会议，也就很快过去了。
　　傍晚，董秘找了家不错的杭帮菜，因为总经理不在，所以只是简单接了个风。穆晓渔天生自来熟，听说董秘小姐姐是个有娃的事业女强人，更多了一份亲近，酒过半巡，一脸星星眼地说道。
　　“等以后我出够差了，也要像姐姐你一样找家公司做董秘”
　　“哈哈哈你想做董秘这个工作啊？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啊。”董秘小姐姐叹息道：“董秘工作强度挺大的，以前在上市公司做的时候基本都没有什么私人生活。我工作以后也是换了一两家公司，才换到了江教授这儿。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孩子老请假，但是江老师人很好，所以我还挺感激他的。”
　　“有了孩子，是不是还挺耽误工作的？”晓渔作为一个单身人士，向来同情她们这些带娃的女性，不禁问道。
　　“是啊。我回来工作以后，孩子一有点儿不舒服都得是我请假去医院。家里虽然有阿姨照顾，有时候也觉得力不从心。”
　　“那姐夫呢？”
　　“他工作比较忙，每天都要写材料报材料，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也是比较难赶回来。”
　　穆晓渔一听这话，心想：这不是就是丧偶式婚姻么？不过她与董秘姐姐刚认识，也不好说什么。看见严冬晨在一旁笑着一言不发只顾吃菜，就知道他是要让自己“住嘴”了。
　　“姐姐，你跟江教授一起共事很多年了吗?”穆晓渔换了个话题。
　　“差不多三年了吧。我在上一家公司怀的孩子，可按照那里的工作强度，我估计这孩子根本保不住，所以不多久就辞职了。之后生完孩子再重新回去找工作，大约得找了三个月才找到合适的。一般的公司看我刚生完孩子，都觉得家里有个孩子，肯定会分我的心。现在想想，这些年找工作的时候拒绝我的理由都五花八门的——当年未婚的时候嫌弃我没结婚，结了婚嫌弃我没有娃，直到有娃了，还是被嫌弃。”
　　董秘小姐姐苦笑一声，喝了一口酒：“不说这些啦，总之跟江教授在一起共事还是很开心的。他那个人啊，你们见了就知道了，情绪管理能力极强，工作里我最喜欢这样的领导。”
　　穆晓渔偷偷瞄了一眼严冬晨，没想到两个人正好对视。严冬晨一眼看穿了穆晓渔的心思——小丫头，是不是嫌你冬哥脾气不好呢！
　　穆晓渔嫌弃严冬晨还真不算他冤枉——虽然不是个一点就爆的炮仗脾气，但严冬晨在情绪管理方面确实比一般人差。要不是看他这些年认真教自己学会不少专业的事，还总是帮忙介绍朋友和资源，穆晓渔早伺候不了这个主儿，用脚投票去跟别的组了。
　　“不过呢，江教授他跟我们还是有壁，可能因为是国外回来的吧，太绅士太客气了，客气到让你觉得你们永远都只会是工作关系，成不了朋友。感觉他的性格，可能纯粹做学术更轻松一些，比较书生气。”
　　严冬晨点了点头，其实不置可否。女人么，还是太感性的一种生物——真的有人到这个年纪了，身上还有书生气？反正他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尤其是这样的男人。
　　晚上到酒店办了入住以后，穆晓渔果然闲不住，换上一身衣服往龙翔桥去了。她在杭州有不少大学同学，没理由来杭州出差却不去club。严冬晨看着远去的特种兵，不由得摇摇头——年轻就是好啊。
　　严冬晨今年三十四了，严格说起来也是正年轻。可他早没有玩儿的心气儿了。夜店泡吧这种事，好像从来都只是他social的一种手段。以前为了拉投资，跟各色人等都要打成一片，装成朋友耍一耍乐一乐都是难免。等到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一点儿没有玩儿的意思了。
　　洗完澡，他一头扎进雪白的床单。连续出差一星期了，他突然想找个人聊会儿天。于是侧着头翻开微信的通讯录，从A一直滑到了Z，发现通讯录里躺着1500个好友。
　　“1500......原来我有那么多好友么？”严冬晨脸上露出了苦笑。1500个人，有谁能在此时此刻，跟他说说话？
　　正想着，手机响了起来。
　　“喂，怎么接的这么快？”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哦，刚好拿着手机呢。怎么了，是妈有什么情况么？”
　　“没有，今天透析结束的早，李阳出差又不回家，我就把妈接过来住了。想起来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想跟你联系联系，看看你忘没忘了我。”
　　严冬晨笑着翻了身，把手机放在耳边开了免提：“我倒是想记着你呢。自从你有了李阳，你自己数数一个月能给我打几次电话。还敢告状说我忘了你，真是不讲理。妈呢？已经睡了？”
　　“嗯，刚睡下。妈今天来了以后就跟我念叨你，说你成天满世界地出差，也不知道赶紧成家，真不知道......”
　　“哎哎哎行了啊，”严冬晨一听她又是那一套老生常谈就立马打住，“你就别说我了。你嫁不也就这两年的事儿，还管起你哥来了。”
　　电话那头笑了笑，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严冬晨躺在床上，感到很轻松，暂时忘记了一身的疲劳，直到对方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那个，他,他昨天给我来电话了，说想来家里看看妈，我...”
　　“你答应了？”严冬晨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我，我没答应。我就说最近特别忙，妈也正常去医院，没什么好看的。但他说他有事想...”
　　“有事？有什么事。有事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给你打电话？他不就是看准了你们两个女人心软，稍微装一下可怜就能获得你们的同情么？”
　　严冬晨从床上坐了起来，把手机拿起来贴到了耳边，“我早说过，你的婚礼就是大家的最后一面，我不结婚，所以以后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出席，我们从此再也没什么关系。不管他来的目的是什么，是求原谅还是要钱，他统统都是做梦！”
　　“好了好了，哥你别生气，我这不也没答应么。唉，我就多余跟你说。”
　　“下次再给你打电话，你接都不用接，听到没！”
　　......
　　严雨霏小严冬晨七岁，在一个少女时代父亲就跑了的家里，她就是把严冬晨当父亲看的。十五岁那年，严继忠投资失败，倾家荡产之外还欠了不少外债。夫妻二人想着再重新创业东山再起，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严母就被查出患了尿毒症。家里的房子为了还债已经都卖了，一时也找不到钱去做换肾的手术，只能每周透析将就活着。这样在医院照顾了一年，终于有一天，严继忠在冬天的一个下午留下一张纸条，从此再没露过面。
　　严冬晨是在跑完招聘会的一个下午接到雨霏的电话的。电话里，雨霏哭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问：“哥，爸走了，妈可怎么办啊，咱俩怎么办啊？”
　　严冬晨的手在大冬天里冻得通红，半晌听不见他说一句话。他拿着小灵通，看着大冬天里无力的太阳。刺眼，但让人身上一点儿没有暖和的光亮。惊讶、气愤、无措填满了他的脑子，让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了，他只坚定地回了一句：“别怕，哥在。”
　　不久，严冬晨放弃了在北京签的一家央企的offer，回到家乡找了份工作，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早上骑着车送妈去医院透析，下了班再接她回家。他英语好，到了周末就去做托福的一对一辅导贴补家用，就这样愣是把雨霏从高中供到了大学，又攒钱在省会买房安了家。直到雨霏找到工作能照顾母亲了，他才又孤身一人，去了北京。
　　兄妹俩没再说什么，雨霏知道严冬晨对严继忠有多恨。严继忠一走了之，把她们两个女人丢给严冬晨。他恨他，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