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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别来无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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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年后,玄口镇。
街道布满彩灯,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的女子发侧都戴着一朵花,年长的女子胳膊上挽着竹筐。
“刘婶儿你也要去拜民佑君啊?”
“是啊,趁着今儿月夕节前到观里拜拜。”刘婶一瞧对方的竹篮,问道,“小张你这是要给谁拜去啊?”
“听隔壁老邱说镇里来了个带宝贝的,听说那宝贝镜子里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哎哟想要啥你自个儿还不清楚啊?”
小张笑着摇手,“可没这么简单,看到后可以跟那人交易,立马就能拿到!民佑君是灵,但唯独就是……”她摸了摸肚子,遗憾道,“原来神无完神呐。”
刘婶轻拍她手,挤出一个我懂的笑容,“那要是真灵跟姐知会一声哈。”
观前祈福的人排着长队,后排的姑娘们左顾右盼的,像是在找什么,而其余人已经习惯了,专心跪拜。
“来了!来了……”一年轻的女子低声喊道,左顾右盼的几个纷纷望向一旁。
青烟自老槐树下的香炉中袅袅升起,那人穿过缭绕的烟雾径直走来,墨色大氅的衣摆拂过青砖,发间那条串着五枚铜钱的红绳随步履轻晃,发出极轻的泠泠声。
姑娘们的低语很有分寸地止住,男子分烟而过,她们不远望着,不及看清眉眼人已走远。
沈万竹趁着大家祈福的功夫去应愿,他发现来自己观里拜的这些人许愿大多都不会许大富大贵,像是知道应验不了,所以许的都是一些琐碎又紧要的事,做起来不算麻烦但是真的忙。
现在镇里有人打个喷嚏他都能犹不犹豫地猜出是谁家老人,忙完一天回到观尽早沐浴,而后在蒲团上坐着,供台上顺了个青桔,看起今日的心愿单。
自从有了这镜子之说,观里的香火确实变冷清了,这几天还能这么热闹,当然撇不开那几个每日纯排队看一眼他这个古怪的观主的人。
关于这个拿着镜子的人沈万竹是见过几次,但对方并没有什么作妖的企图他也就不管了。
正翻着心愿单,殿外听得一声眸,老头一走就是半年,这近了中秋才回来过节。
老头一进门瞧一眼地上的沈万竹佯装惊讶,而后将供台上的水果盘抱到怀里,再拉个蒲团挨着坐下,“要过节了都不休息?”
沈万竹看对方紧紧抱着贡品,伸手抢了两个青桔,“过不过节有什么区别?”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我和‘大顺’回来陪你!”
一听到主子叫自己,门外又眸了一声。
沈万竹低头剥起皮,“这次去了哪些地方?”
“很多。”老头没啥讲究的,拿起桃子啃了一大口,“你有没有留意到连民的功德攒得很快。”
沈万竹似乎是料到他接下来说的话,手里的桔子皮剥得干干净净,他还会细心挑开白丝。
“南边开了很多观,香火一样旺盛。”老头已经啃到了桃核,换了个面,“当年我们的假设十有八九能成。”
当年他开这观,这老头跟狗鼻子一样找到了自己,一别数年,没想到再遇见已经物是人非,老头与沈万竹说只要攒够了功德连民虽然不能像血月那样活过来,但也能求得一个投胎的机会。
几百年如一日,沈万竹从未懈怠过,这个希望近在眼前。
“我已经想好了,若不成我定要上去问话。”
“呵呵,当年回来你就没踏出过玄口镇半步,一躲就是七百年,好似让我看到了‘沈客’。”提到此老头又感慨一句,“你也该走出去了。”
“去哪儿?”沈万竹似乎是真在考虑哪里可以去这个问题,往嘴里塞了一块,“这里挺好的。”
“你还没跟我讲连民最后跟你说了什么。”老头把桃核捏在指间,一眯眼道,“让我猜猜啊。应该是类似不要怪自己的话吧?”
沈万竹笑了一声道:“这你都能猜中?”
“有何难啊,在意你的人没有一个会希望你活在愧疚里。”
沈万竹吃得慢条斯理,一言不发。
“明日记得回来,我给你露一手。”老头起身把桃核扔进门前的污盆,冷风涌进袖口,他搓搓手小跑走开。
翌日,沈万竹趁早忙完活,回来路上见热闹的街市,他想着买点酒回去,每个摊子摆的酒五花八门的,街上又多了表演杂戏的班子,一时间走走停停,一晃眼的功夫半个时辰过去。
沈万竹终于挑到心仪的酒坛子,一手拎着往观方向走,余光瞥见一干瘦的中年人,他正在桌上摆弄着要卖的东西。
“请问这里卖的什么?”沈万竹在摊车前驻足,中年人不急不慢地摆着东西,都是一些海里捡来的东西,经过他的雕刻后看起来很有意思。
“别动别动。”店家一拍沈万竹的手不让他碰,“这些东西可都是有灵的,你碰了不就沾了你的灵?”
沈万竹原以为自己看破了此人的障眼法,认出是拿镜子那人,不想对方也认出自己来。
“今天不摆弄你那宝贝镜了?”
“呵呵,你这是要算我帐啊,我是良性竞争,可没恶意抢你生意啊。”店家摆好最后一颗夜明珠,很是高兴地拍拍手,从身后拿出一木凳递给沈万竹,“来,客官坐坐。”
沈万竹接了凳子坐下,看这店家一会猫一会狗的,不知道要搞什么。
“这些东西我看不上,拿你的镇店之宝来。”
店家挠挠胡须,他坐下后比沈万竹矮一截,手在桌上一扫,“老规矩啊,你得先买我的东西才能给你看我的宝贝。”
“我不许愿也要买?”
“你看一眼也得买,这买的不是东西,是缘分啊。”店家笑嘻嘻再给他展示桌上的玩意。
沈万竹将买酒坛子剩下的碎银子,连着钱袋一并扔给他,“够吗?”
“够的够的,客官随便挑两个吧!”
沈万竹原就是好奇那镜子,所以看一眼桌子上的东西,没什么犹豫地挑了个绿松石耳坠和一枚雕成小狐狸的白玉佩饰。
店家一扫他手上的东西会心一笑,而后问道:“客官想许什么?”
“他们说你的镜子能窥探人心,那让我看看我心里想要什么吧。”
“原来是心结,我这镜子啊确实可以看出,不过看见了客官可别自欺欺人呐。”
“这有何自欺欺人的?”
“不好说。”店家从包裹里小心拿出东西,他拿开镜子上的布,而后稳放在桌上,刚好对着沈万竹。
这面镜子并没有沈万竹想的神秘,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铜镜,唯一的区别就是做工旧了点。
沈万竹凝视着面前泛黄的铜镜,目光平静如水。镜中的往来行人如虚影流动,彩灯的光晕在镜面里融成一片朦胧的光河。
忽地,他在那片流光溢彩的虚影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镜中熙攘人群皆变得模糊,唯有那张脸清晰,隔着人潮、镜面,视线毫无征兆地穿透所有浮光掠影,笔直地锁住了沈万竹。
一声来不及掩饰的心跳,重重地敲在胸腔。
沈万竹垂下眼,也没听清店家说了什么,人起身径直离开。
鼎沸的人声似隔一层屏障,渐渐褪成一片模糊遥远的嗡鸣。
那心口处一声重过一声的跳动,沉甸甸地、不受控制地擂在耳膜上,震得指尖发麻。
蓦然,袖口被一道力扯住,如有一条线牵住了心脏,沈万竹喉结一滚,转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平常对付人那套没有感情的笑容,“这位公子是有何事找我?”
“迷路。”南渡一瞥他手里的酒坛,“不知沈道长能否留我一宿。”
不等沈万竹拒绝他又道:“每逢佳节家中都无人可聚,只是想求道长留我一日。”
沈万竹颈后皮肤微微绷紧,落在脸上这道目光太沉,如烙在脸上,几乎能觉出灼人的温度。
“诶下雪了!”
周围的人声再次闯进耳朵,原来往的人群都驻足,观赏起雪。
沈万竹也随之抬眼,鹅毛大的雪花飘下来压在了睫毛上,恍然弄湿了视线。
而抓袖子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牵住了他的手,单指手套里那空空的指节似乎还存在般感知到一阵刺痛。
乌篷船游在湖面,酒已经空了一坛歪歪倒在脚边,沈万竹懒散地倚靠船头。
岸上的人声渐远,云层散开露出皎洁的圆月。
他从未清晰地数过日子,只是不知不觉、庸庸碌碌便过了数百年。
南渡坐在他身后,伸手接过了沈万竹手中差点脱落的酒坛,夜里刮着冷风,两人隔着布料隐约能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发现了多久?”沈万竹问。
“很久。”
沈万竹当年养伤离开绛雪殿后告诉他们就当他死了,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当自己是真死了,他们一样不会告知南渡,天人两隔一般。
他以为都结束了,他们各自为死去的人心怀愧疚地活下去。
不曾想南渡会察觉到他还在。
“为什么又肯来了?”
“我说过我们还没结束,即便你死了,耗费一百年,一千年,我都会拉你回来。”南渡从后轻抱住了人,脸埋在沈万竹颈窝里,“对不起。”
被南渡埋脸的地方湿滑一片,沈万竹吸了吸鼻子,就着被环在怀中的姿势,转过身抬手捧住南渡的脸,毫无迟疑地吻了上去。
酒坛滚落,水洒湿了袍尾。
南渡抽出一只手从后摁住了沈万竹的脖子,腰上的手也搂紧,猛地加深了吻。
布料重重相互磨锉,两人贴得严丝合缝。这个吻从缱绻一步迈向粗重,舌尖带着酒精席卷过口腔,呼吸交织错乱,牙齿难免磕碰,冷风被隔绝在外,唇齿间温度炽热。
往事从未被时间掩埋。它只会在看见你的每一眼里,加倍地苏醒,愈发浓烈,如烙印般,谁都没能走出去。
观内老头铲子抡得胳膊都要断掉,厨房内每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地方小活动空间不大,最后都被老头推出去。
而主人公姗姗来迟。
沈万竹一看主殿前摆放的大桌,以及观内挂的一堆彩灯很是茫然,进门角落里的大顺角上都绑了个牡丹花。
“仙君总算是来了!看看哪里还缺?”槐树下的三毒各司其职,一人挂灯,一人扶梯,一人递灯笼。
一听人来了院内各个角落里都冒出人头,谷清音正从厨房里端一碗醋鱼来,一见沈万竹身后的人轻颔首打招呼。
而后墨云、古千钧、梨见微都各自端着菜盘子出来,沈万竹一看这情形,问道:“你们都干什么来了?”
梨见微放好菜后道:“当然是来过节啊,上天庭没什么事,我们都过来了。”
沈万竹一看这人数,“还有谁?”
“我啊。”
主殿内的天君徐徐走来,他擦了擦手上的颜料,“许久不画有点生疏了。”
“……”
众人看到南渡并没有表现的很惊讶,仿佛应该是的,等老头放下锅出来大伙都各自找好了位置坐下。
沈万竹摸了摸桌子,“这不是放贡品的吗?”
梨见微见怪不怪,“对啊咋了。”
“没咋。”沈万竹无奈,反正观里东西都简单,平时也没人来,一时间确实没有比供台更适合当饭桌的了。
梨见微从地上抱起酒坛,谷清音负责拿碗接酒,宴席要开的时候突然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
上天庭几个认识的都在这儿了,沈万竹这下真好奇,“还有?”
胖三毒摇头,“没有啊,难道还有哪位仙君有空来蹭饭?”
沈万竹再仔细一瞧认出那几个人中间个最矮的那个,他走过去,打开了另半扇门,一看不止猜到的那人,“哟,还有稀客。”
狸奴提起手中的酒坛,“我可没有叫他来哦。”
青藤讪讪跟着举了举手中的果篮,“仙君,我……”
“进去吧。”沈万竹也将勾陈放了进去,唯独堵住了邬子烛。
对方今日看起来是细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白绒裘,人变得很清瘦,想来是没少吃苦。
邬子烛被沈万竹看得发毛,“中书君是愿意多留我一人吧?”
见沈万竹抱着双臂,一言不发,邬子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五百年功德。”
“可以进了。”沈万竹无情地抽走符纸。
人一变多,桌子施法变长点,也变出了几个凳子,但老头还是去多抄了三个菜。
等到开席的时候已是丑时。
烈酒入肚,气氛并不冷,反而很是热闹。
话间沈万竹听到天君说东明醒已经被取了仙格贬为庶人,如今须弥塔已毁也没有存在可能,东明醒守护一方百姓是确实存在的功德,加上念在多年情分并没有赶尽杀绝。
七百年过去一切都尘埃落定,大伙也不再提往事。
梨见微喝起酒来顶三个人的量,即便喝醉了也要拉着人舞剑,墨云应了,其余人都看着热闹。
沈万竹端了一碗酒走进主殿,南渡紧随其后。
碗举过眉,再弯下腰洒过地面,酒香瞬间弥漫在殿内,抬眼间神像前的烛火随之轻轻一晃,火焰倾身向沈万竹的方向。
一缕风绕过周身,掠过端在沈万竹手上的碗,带走了碗底的酒渍。
“别来无恙。”沈万竹轻声道了句。
外头的嬉笑声变近,院中酒席正酣,觥筹交错间满是欢声笑语。
雪簌簌落下,铺了满肩,沈万竹呼出一口热气,视线雾蒙蒙的一瞬南渡伸手的指尖掠过睫毛,拂去了那点雪花。
下意识侧首,正对上南渡望过来的目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