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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吐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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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如陆英所愿,即是要律法完善,也要陆英亲手将陈富贵绳之以法。许陵游是好官,也有能力,但她也深知,他只是个知县,文书传递了不知多少份,才能送到圣上面前一封,此举更是难如登天。
她知道几乎没有可能,却还是有被安慰到些许。
只是指尖冰凉,浑身发抖却无法立刻停下,她停下脚步,蹲下去咬紧牙关,勉强道:“谢谢你。”
许陵游身形一顿,随即俯下身将提灯放置她身前,关切道:“你怎么了?”
陆英止不住地吞咽,说不出话,便颤抖着手指了指他的手。
许陵游意会,伸出了手,陆英即刻便抓住,指尖马上回暖了不少。
他回过神,摊开陆英的手掌,拇指按上她虎口处的合谷穴,另一手按着她手腕下的内关穴,让她能舒服些。
“抱歉,我不该问。”
陆英摇了摇头,只道:“不。”
很远的从前,陆英常常如此,惊悸袭来,她便充斥在无尽恐慌之中。那时阿姜会抱着她,任由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指甲甚至陷进肉里,也不曾放开。
两个年幼的孩童,就如此挨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许陵游按的穴位颇有用处,不多时陆英便平复了许多,想道谢,却忽地意识到她的手正被许陵游握着,顿时僵住了。
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几乎可以将她的手完整包裹住。按揉穴位时,掌心的茧会时而摩挲她的手指与手背,没来由地生出酥痒之感。
许陵游察觉到陆英的变化,手上动作也未停,道:“好些了吗?”
陆英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好很多了。”
“那便好,我扶你起来。”许陵游说罢,一手扶她,另一手去拿提灯。
手腕骤然一凉,陆英几不可察地咬了下唇。而后视线随着提灯的光移到他的掌心,又是一惊。
他的掌心尽是烫伤后留下的疤痕,触摸时并不觉有异,可眼见着却十分骇人。
她不由地拉上许陵游的另一只手,也见掌心遍布疤痕,蹙了下眉,道:“怎会有如此严重的伤。”
许陵游淡然一笑,“这是去年剿匪时的意外。”
陆英便知,是在她被掳的山寨中受的伤。山匪引燃火药后,俘虏无一人生还,她提前逃了才幸免于难;许陵游参与剿匪,能活着回来便已是万幸了。
陆英又问:“别处有受伤吗?”
许陵游笑盈盈道:“就算有,如今也都大好了,多谢陆掌柜关心。”
诚然,这关心的确延时了太多。
陆英耳根有些红,语无伦次道:“那很好,那我们……我回家了。”
许是因为思绪有些乱,陆英没能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她听得一声轻笑,随后抬起头,借着提灯看见那双漂亮的笑眼,一时出了神。
“陆掌柜在看什么?”
陆英犹豫了半晌,似是下定决心道:“许知县,你若知道陈富贵做过什么恶,会如何做?”
许陵游道:“那便要看你意愿,你希望沉冤昭雪,真相大白,还是不问过程,教他伏法便罢。”
陆英隐约是明白他的。他一向不以公正严明自居,他会为好人平反,却也不在意用什么罪名惩治恶人。
但陆英不明白的事,终于问了出口:“为何要看我的意愿?”
许陵游依然噙着笑,却认真诚挚,“因为我很在意你。”
陆英心跳再一次快了起来,口齿因紧张也有些磕磕绊绊:“你,你很在意的人,有……”
“只有你。”
他被陆英拉着的手不知何时反客为主,已牢牢握住了陆英的手。
提灯暗了些许,他的神情,陆英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自作多情,她此刻终于明了。
无论他说的很在意是有多少在意,但只有她便好。
真心易变,陆英曾与阿姜说过。
即便日后二人或许会因各种缘由渐行渐远,此刻的欣喜与悸动却是真真切切的。
因而她也是此刻才明白,阿姜那日说的话是何意。
陆英难得没有避开他的眼神,瞧了许久,尚有些意犹未尽:“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
许陵游一手提灯,一手扶着陆英起身后,却也并未放开她的手。
陆英虽觉羞赧,也没有挣脱。
反正已是傍晚,这条路几乎无人,便随心吧。
陆英道:“我娘的名字是水碧……”
说到水碧的名字,陆英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她曾是宜城有名的舞女,歌声亦十分动听,因此被陈富贵的父亲陈善渊买回宅中。”
陈善渊待水碧还算不错,她衣食无忧,只是不需要她歌舞时,她总是被关在房中,门前派一伙计看守。
那看守便是陆英的爹。
不多时,便有了陆英。陈善渊愤怒至极,却也不好对孕妇做些什么,便在水碧孕期动辄打骂看守,水碧生下陆英后,又诬陷他偷拿库银给水碧买党参补身子。
“我爹平日里极其节俭,月钱都存了下来,买些党参也是够的,可他却以我爹身份低贱为由,一句话便教人打断了我爹的腿。”陆英深深吸了口气,“腿断了便无法做看守,他被打发去了后厨烧柴火。”
陆英九岁那年,陈善渊突发肝阳上亢,致心力衰竭而亡。
而后陈富贵搜罗了整个宅子,在陆英的床铺上找到了人参,便道陆英为攀附他兄长陈荣华而毒杀了陈善渊。
许陵游的手紧了紧,道:“可你尚且九岁。”
陆英淡声道:“他当然不在意这个。”
但水碧却在意,便替陆英顶了罪,陈富贵便以水碧给陈善渊喂食参汤致陈善渊死亡为由,竟将水碧生生打死了。
看守也因水碧离去日日忧思,没多久也随她而去了。
因陆英爹娘都是家奴,也没有亲人,故而陆英终于有机会去收尸时,他们早已烂在了乱葬岗里,分不清哪块骨头是了。
“你尚且年幼,他为何要害你?”
陆英道:“原本要继承家产的是陈荣华,他那时对我不算很差,教我识字,还会给我看些医书,似乎是想将我培养为伙计。”
许陵游轻哼一声,道:“那可不见得。”
陆英抬头看了看他,忍不住勾起唇角,“不论他动机为何,至少没有对我造成过伤害,而陈富贵却不是。”
而陈荣华,在陈善渊去世后半年,也因外出采药,跌落山崖而死。
听罢,许陵游沉默一阵,道:“这简直过于明显了。”
“自然,可宅中并无人报官,他也得以逍遥至今。”陆英一顿,又道:“我那时也曾尝试过为我娘鸣冤,可几次都被抓了回去。终有一次敲响了登闻鼓,却被打了十个板子。打完后,话说不出来,便又被抬了回去。”
许陵游久久无言,眉头紧蹙,陆英心道后悔,不该与他说太多,毕竟陈富贵是在惩治自己的家奴,按律也挑不出错处,告知与他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许陵游却道:“你尚且年幼,如何受得住十道板子,不丧命已是万幸。”
陆英点头,“许是因衙役也有些不忍,打得轻了些吧,我的确还算幸运。”
可十年后,陆英依然敢再次鸣冤。
“这只是陈富贵对我一家做的事,实际远不止于此。然彼时身份低微,无法申冤,如今我想尽力一试。”
许陵游轻嗯一声,随即停下脚步,将她的双手握于掌心,柔声道:“很快便会有法子,你放心。”
陆英心口一暖,对他粲然一笑,而后有些尴尬道:“……有点硌。”
因他将提灯杆握在手中,贴上了陆英的手背,陆英觉得怪怪的。
许陵游立刻放开了手,也浅笑了一下,二人继续向前走。
走至沙石巷北,人逐渐增多,灯火通明,便心照不宣地放开了手,肩并肩向前走。
许陵游道:“未曾想休沐之日还要上衙,实在憋闷。不若下次休沐之日再见可好?”
陆英思忖片刻,犹豫道:“不过也许我会忙,也有可能会出城采药。”
许陵游温声道:“我自然不在意。若你不介意,我可以帮忙。”
陆英当然不会介意,忍俊不禁道:“许知县连采药也会么?”
“不会。”许陵游笑眼弯弯,“只盼陆掌柜莫要嫌我笨手笨脚,肯教我便罢了。”
他若笨手笨脚,世上可鲜少有手脚伶俐之人了。
陆英想起阿姜,便道:“阿姜九岁便去采药,学得也很快……说起来,今日我们讨论的事,我似乎有了结论。”
许陵游微微俯身,“洗耳恭听。”
陆英忽地又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未躲,“贾年的确是心悦阿姜的。”
许陵游点点头,“原来如此。”
陆英道:“如此什么?”
许陵游道:“今日你与贾年在去府衙的路上,原来谈的是这件事。”
陆英疑惑,“不然还能谈什么?”
许陵游笑眯眯道:“什么都好,如今已不重要了。”
陆英不解道:“为何?你白日似乎还对此事很感兴趣。”
许陵游定定看着她,“因为我只在意你如何想。”
他又说让自己听不懂的话了。
陆英的确很想问,然而即刻便到了药铺前,阿姜恰巧在门前等。
陆英正欲上前,许陵游忽地叫住她。
“陆掌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陆英问。
许陵游道:“今后不要太过莽撞,有事可以与我说。”
陆英不明所以,却依然笑着道:“好。”
见到二人,阿姜便迎了上来,笑道:“怎么回来得如此晚啊?许知县进来吃个饭吧?”
许陵游答:“今日就罢了,待改日陆掌柜有所准备,我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