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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凉州(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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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云州。
她在马上只念着这三个字,好像就能盖过所有痛苦。
这一刻,她甚至后悔来了京城。
她好累,如果没来京城,她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焦急痛苦地奔向云州,这样她就能和爹娘他们待在云州。
一起惶惶不安地等待死。
一阵冰冷的小雨把虞柳拍醒,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头昏昏沉沉,胀痛无比。
虞柳没管这小雨,她拉着缰绳,让想要停下来的老马继续跑起来。
一人一马挨得近,虞柳在雨打竹叶声中听见了老马粗重的吐气,她感到很抱歉,想着等会停下给它喂点干草。
可下一刻,马突然不知怎么的受了惊,一个后仰,原本身体就有些乏力僵硬的虞柳拽不住缰绳,从马上掉了下去被甩在地上。
虞柳从地上爬了起来,先去找马,马倒也没跑掉,往前跑了两步停下不动了,抬起一只蹄子侧对着虞柳。
“怎么了?”虞柳开口,她左腿好像不太好,挪着步子走了一点路,左脚撞到一个硬物。
蹲下拨开上面竹叶,里面是一截断了的竹子,只剩一点了,上面是尖尖的,有磨损的痕迹。
虞柳走到老马旁边看着它抬起的前蹄,“是踩到竹子了吗?”
老马咀嚼两下嘴里不存在的干草,虞柳牵着它,从马背旁取了干草给它吃。
“找个能歇着的地方,我总觉得我要晕了。”虞柳拽了拽绳子,这老马居然没赖着不走,跟着她也不需要她怎么去拽。
“你晓得你害我摔了,所以这么听我的话呢?”虞柳说完打了个喷嚏。
“也不晓得前面走多久能找到歇脚的地方。”
老马喷了两口气做回应。
“话说回来,你现在是不是不能跑了,那我怎么回云州。”
“不然我找到官驿寄养你一段时间,等事了结了,我再带你回去。我弟肯定喜欢你,他总说当大侠需要一匹马。”
“我家还没养过马呢,驴和鸡鸭倒是养过。”
虞柳觉得它一瘸一拐实在可怜,又喂了把干草给它。
“庄名也会遇到我这样的事吗?肯定不会,人家应该是学好骑马才去出门游历的。”
…
“你困不困?马淋雨应该比人淋雨强,何况我好久没睡个好觉了。”
在虞柳唱了四首曲子,对马说了数不清的话之后,终于见到一个破庙。
虞柳拉着老马一瘸一拐走进去感慨:“总觉得我所有难堪的处境,都和庙有关。”
庙也是破的,东边漏大片瓦,西边差半扇窗。
找了个不漏雨也不吹风的墙角,虞柳直接坐下来靠着,几乎是瘫在墙面上。
马就在没雨的一旁栓着,虞柳抬起厚重的眼皮看了它一眼:“等我睡会再走。”
说完,虞柳就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一双大手安抚她,摸着她的脸。
虞柳一会觉得这人是海边喊她回家的母亲,一会觉得是带她逃难的姨妈,又或者是她养母文茵。
她们都摸着她脸说:“可怜的崽,命苦的宝儿。”
不知不觉,虞柳紧闭的双眼溢出泪水,如同外面的雨声。她大概知道自己是生病了,可她现在动弹不了一点。
直到嘈杂的声音逼她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和府兵打扮相似的人喊了一声:“找到了,在这。”
“去前头官驿请人带着马车来送这位回去。”
没过多久,虞柳迷迷糊糊地间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
“奉命办事,得罪了。”有人道。
虞柳又让闭上的眼睛强行睁开,她只瞥见一枚纹路繁复的雕花令牌,就进了马车去外界隔开。
马车内是个阿婆,她揽着虞柳让人靠在自己腿上,问了虞柳几句话,无非是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什么的。
马车晃动的厉害,虞柳紧闭着眼没有回她。没多久她又晕了过去。
得不到回应的阿婆疑神疑鬼地摸虞柳的脉搏,见还有脉搏气息松了口气。
——
虞柳醒来睁眼,看见了熟悉床帐,她并不完全躺在床上,上半身靠着软枕。
床边沈睦廷正端起盘中一碗药,像是要来亲自来喂她。
转头对上虞柳视线,沈睦廷搅药的手一顿,道:“醒了,感觉如何?”
自然是糟糕至极。
虞柳想要起身,被沈睦廷按下:“你左腿伤到骨头,需要休养。”
虞柳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厉害,已经出不了声音了。
沈睦廷让府医来看。
府医把脉看了虞柳喉咙后道:“娘娘昏迷不醒七日,中间连着发热三日,嗓子一时之间无法发声,在下开几副对症的药,娘娘吃了之后,嗓子会慢慢好全。”
那府医出去后,沈睦廷安抚着对虞柳道:“不要担心,你好好吃药,嗓子会好的。”
他眉眼柔和,伸手理好虞柳汗湿的碎发,慢条斯理地给虞柳喂温水。
虞柳略微低头,一点点抿着茶杯里的水,她其实意识很模糊,脑子里好像全是浆糊,像是吊着一口污浊的热气吐息存活着。
牙齿磕到杯角,嘴唇触到干燥柔软的指腹。
那人浸入骨髓的浓重熏香氤氲来,虞柳蓦然清醒,这味道与太子府里上下各类焚烧熏染的金贵香料有些类似,她顷刻间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
她要去云州。
她浑身上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坐在床边的沈睦廷扑倒在地。
虞柳收紧拽着沈睦廷衣襟的手指,不断张口发出无意义地呜咽。
庆幸的是,沈睦廷看出她眼中的质询。
沈睦廷衣冠散乱,神情惋惜,对着虞柳说:“云州之乱被陛下知晓时,北夷人已攻过运河到了云州东南部,陛下前两日便下令让霍国公带兵、何家将女作辅,进云州清夷敌。”
“暂且不知云州现下如何。”
谷家就住在靠运河的云州城池里。
虞柳的手指松开了一些,好像是要放过沈睦廷,却又突然沿着沈睦廷的衣裳往上停在了他脖颈处,又再度收紧。她压在沈睦廷身上,张着嘴大口哈气,因病惨白的脸上滚落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
明明被掐住脖子的是沈睦廷,可虞柳却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如果伤害别人会反弹到自个身上,虞柳想干脆让沈睦廷和自己一起死掉算了。
虞柳头痛欲裂着,双眼充血,企图用尽所有力气想要致这可恨的储君于死地。
恍惚间,她想起姨妈在潮湿发霉的被子里用胳膊紧紧勒住自己的脖子,姨妈边用力边哭着说好累,姨妈病痛缠身,已经无力养活怀里的虞柳和自己。
可是虞柳一直抱着她的腰,问姨妈冷不冷。
姨妈心软了,横在虞柳脖子上的胳膊换到了虞柳瘦小的肩膀上,她自责明日还要让虞柳和她在矿场里做事。
“无论如何,你要是活下来了,就不要再回头,好不好?”姨妈在虞柳耳边轻声道。“要是离开了,就要忘记所有,重新开始,过得越来越好。”
鼻尖涌动的熏香竟在某一刻和那晚的闷臭的霉味奇异般地重合。
忘记个屁。
虞柳瞪大眼睛喘着粗气,不管她手上多么用力,眼前的沈睦廷不知为什么一直在笑。
她很想对着沈睦廷尖叫大喊,有什么东西从她嗓子眼直直顶到天灵盖。脑中一团乱麻似的线被拉拽着,变成了一根细长的线,忽的一下绷直。
虞柳眼珠上翻,晕了过去。
地上的沈睦廷没有动弹,缓了缓,因窒息潮红的脸色隔了好久才变回来。
他把虞柳抱回床榻上后,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不由轻笑一声。
光凭虞柳病后的这点力气,绝杀不了他。
再醒来,又不知过了多久。
烘热的屋里,虞柳每每睁眼不过一个时辰又昏睡过去。
她察觉出每日的汤药中有些蹊跷,有时是婢女有时是沈睦廷来喂药,喂的时候虞柳昏昏沉沉的喝进肚子里。直到更燥热的暑夏使得婢女把窗子开着通气,太子府对外说太子侧妃要养好了,虞柳的药才停了。
外传在庄子里骑马摔伤的虞柳在婢女的搀扶下出了房门。她占在檐下一时之间不敢走入艳阳里。
扶她的婢女叫豆伏,是沈睦廷拨来照看她的,现在管着她院里大大小小的事,也帮沈睦廷监视她这个太子侧妃。
虞柳朝豆伏微微偏头,“现在能让我见春江和秋敏了吗?”
豆伏恭敬道:“娘娘莫急,这二人许久没来侍候您,得叫她们收拾好自个,体体面面来见娘娘。”
院里的丫鬟搬来躺椅搁在檐下,虞柳被搀扶着坐下。
不多时,院外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即秋敏和春江。
“姑娘!”敏秋面色憔悴,她看起来这段日子不太好过。
虞柳离开了檐下,略过豆伏的搀扶,快步走下台阶。她骤然走进这日头低下,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敏秋,春江,你们怎么样了?”
还没等到回答,虞柳便见跟着敏秋身后有些呆滞的春江眨眨眼,紧接着就呜呜哭出两行泪。虞柳注意到春江的脸异常惨白,和往日红润稚气的样子截然不同。
“怎么了?”虞柳再问了一次。
敏秋拿帕子转过身去擦春江的泪水,虞柳听到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不复以往稳重。
“春江说不了话了,她受了截舌…”
虞柳揽着春江细瘦身形的胳膊有些发麻。
“为什么…”虞柳想起春江把府上门客的谈话告诉了她,她回头去看后面的豆伏,“他凭什么对我的丫鬟动刑,他怎能对春江动用私刑。”
她突然想起,其实她见过人动私刑,她想起宴上那个被拖走的花匠。那甚至不是个卖身的人,只是个养花为生的平头百姓。
豆伏没有跟着虞柳走下台阶,她还在檐下,听到虞柳的话,立刻跪着俯身道:“娘娘息怒,娘娘身边丫鬟们多舌,教唆娘娘害的娘娘病倒。太子殿下仁慈不欲深究。但为了管教院里丫鬟们老实做事,这才割了春江的舌警示院里众人。”
豆伏头埋的极低,话却说的熟练,一看便是沈睦廷特意选来敲打虞柳的。
要是识相些,虞柳就该吃下这个亏,闭眼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