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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感动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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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的夜黑得深沉,青硕镇的长街空无一人,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在深巷里回荡,一声接一声,苍凉而悠长。
云初沉从西郊竹林折返时,正是最深的夜。
她走得极快,深灰色的劲装几乎融进夜色里,只有衣袂破风时带起的细微声响。
脑子里还在反复推演。云湛立在竹梢上的身影。
还有那串文字:
“十二都天门阵,破阵点在巽位。毒煞卫左三、右四最弱。”
情报给了,路指了,可云初沉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太顺了。
顺得让她不安。
她活到二十六岁,在江湖上走了十四年,深知一个道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多半掺着毒药。
云湛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这般帮她?
唐思眠身为唐门中人,又为何主动示好?
这一切,未免太过于巧合。
除非,这背后藏着更大的局。
而她,正一步步走进去。
转过街角,悦来客栈的后巷已在眼前。
云初沉正要纵身跃上二楼窗台,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巷口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
月光恰在此时从云隙中漏下一缕,照出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清秀,稚嫩,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是溪云和初起。
云初沉的心猛地一沉。
子时三刻,这两个本该在客栈里熟睡的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偏偏在她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巧合?
她不信。
指尖已悄无声息地扣住三枚金针,袖中的碎月剑也滑到了掌心。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看着两人,问:
“功课习完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
溪云和初起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了一瞬。溪云先反应过来,小声答道:“习完了。《千字文》前三百字都认得了,初起比我记得还熟。”
初起也点头:“我们不敢偷懒,初沉姐姐交代的事,都认真做了。”
答得自然,神情坦然。
但云初沉心里的怀疑并未消散半分。
她在黑暗中行走太久了,见过太多会演戏的人。唐门那些叔伯,当年在父亲面前何等恭顺,转身就能刀剑相向。
药王谷里也不是没有表面恭顺,暗地里使绊子的弟子。
许多人,都会在黑夜里议论万分,她不信这世间真有如此真心真意之人。
这两个女孩,虽是昨日才救下,但来历不明,动机不清。
万一……
是唐门派来的眼线?
是云湛布下的暗棋?
还是……别的什么人?
云初沉不敢想下去。
“既已习完,为何不在房里休息?”她又问,语气依旧平淡,“这个时辰出来,不安全。”
溪云抿了抿唇,声音更小了:“我们……我们看姑娘深夜未归,心里担心。又不敢贸然出去找,只好在这儿等着。想着初沉姐姐若是回来,定会走这条路。”
初起也怯生生地补充:“我们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姑娘若是再不回来,我们就打算回去告诉客栈的小二了。”
说着,她的目光在云初沉身上仔细巡视,从头发到衣角,再到袖口,鞋面,确认没有血迹,没有破损,这才松了口气:“姑娘没受伤就好。”
那眼神里的关切,真诚得几乎要溢出来。
云初沉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她想起这些年,深夜外出,子夜归来的次数,数也数不清。
药王谷里,谷主虽疼她,但年事已高,不会守到半夜等她回来。
扶欲来倒是关心她,但那丫头自己也是个夜猫子,常常比她还晚归。
至于“淤泯”那些人,更不会过问她死活。
刺客之间,只有任务成败,没有温情脉脉。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受伤自己包扎,习惯了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从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时辰,站在漆黑的巷口等她。
从没有人,会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受伤?”
溪云和初起,是第一个。
或者说,是唯二。
云初沉袖中的手指松了松,金针悄无声息地滑回暗袋。但心里的警惕仍未完全放下。
感动归感动,怀疑归怀疑。
这两件事,可以同时存在。
“我无碍。”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却依旧保持着距离。
“无需担心。夜里外出是我的习惯,以后不必等。”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不过,也谢谢你们。”
这话说得客气,甚至有些疏离。
溪云和初起却似乎听出了其中的软化,两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初沉姐姐没事就好。”溪云说,“我们等一等也不碍事。再说,初沉姐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做这些是应该的。”
初起也点头:“初沉姐姐给了我们新名字,新衣裳,还教我们识字。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记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真诚。
云初沉静静听着,没接话,只转身朝客栈后门走去。
溪云和初起赶紧跟上,一左一右走在她身侧。
夜色深沉,长街寂静,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轻轻响起。
云初沉走得不快,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
距离刺杀唐青严,只剩三天。
三天。
三十六个时辰。
她需要醉仙楼内部的情报,需要知道唐青严的习惯,需要摸清十二毒煞卫的布防,需要找到那条全身而退的退路。
时间太紧了。
紧得她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正想着,身旁的溪云忽然轻声开口:
“初沉姐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云初沉侧头看她。
黑暗中,溪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落在人间的星星。
“为何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溪云小声说,“就是感觉……初沉姐姐今晚回来时,身上有种很重的气息。像是……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
云初沉心里一惊。
这女孩,感觉竟如此敏锐?
她面上依旧平静:“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溪云的声音很轻,却透着笃定。
“初沉姐姐,我和初起从小在街上讨生活,见过太多人。有些人脸上笑着,心里在哭。”
“有些人表面平静,内里却翻江倒海。我们学会了一件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感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
她顿了顿,看着云初沉:“初沉姐姐身上的‘气’,今晚很重,很急,还有……一点点乱。”
云初沉默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小看了这两个女孩。
街头长大的孩子,见过的世面或许不比江湖人少。她们的眼睛,或许比许多老江湖还要毒。
“初沉姐姐,”初起也开口,声音柔柔的。
“您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的,尽管说。我们的命是您救的,这条命就是您的。只要能帮到您,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溪云点头:“姑娘昨天说,要我们学东西,要我们有用。现在我们什么都还不会,帮不上您什么。但如果您有需要,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去。”
话说得斩钉截铁。
云初沉停下脚步。
黑暗中,她看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清秀,稚嫩,眼神却坚定得让人心悸。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醉仙楼。
若是能让她们混进去……
以她们的容貌才艺,或许能接触到唐青严身边的人物,或许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或许能为三天后的刺杀,增加一分胜算。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太危险了。
醉仙楼是唐门的据点,里头眼线遍布,高手如云。两个毫无江湖经验的女孩混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万一暴露,必死无疑。
她救下她们,是为了给她们一条生路,不是把她们往火坑里推。
不能。
云初沉抿紧嘴唇,将那个念头死死压了下去。
可她的神色变化,还是被溪云捕捉到了。
“初沉姐姐?”溪云轻声问,“您刚才……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云初沉回过神,淡淡道:“没事。”
“可您的气息变了。”溪云说,“刚才有一瞬间,您的气息里出现了犹豫,不忍,还有……愧疚。”
云初沉彻底怔住了。
这女孩,竟能敏锐到这种程度?
“初沉姐姐,”初起也察觉到了异样,柔声道,“您是不是……需要我们去醉仙楼?”
这话问得直接,云初沉心里一震。
她看着初起,初起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们……”她顿了顿,“怎么知道?”
“猜的。”溪云接过话
“今天下午,初沉姐姐去成衣铺给我们买江南样式的衣裳时,我们就觉得奇怪。蜀地的衣裳够穿,为何要特意买江南的?”
“后来初沉姐姐又教我们苏州话,问我们会不会弹琴跳舞……我们就想,姑娘是不是想让我们去那种地方?”
她说得平静,云初沉却听得心惊。
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蜀地待不了多久,才多买了些江南的衣裳。
这两个女孩,不仅敏锐,而且聪明。
聪明得让她害怕。
“初沉姐姐不必为难。”溪云继续说,“您救我们,给我们吃穿,教我们识字,这份恩情,我们本来就该报答。去醉仙楼打探消息,听起来危险,但未必没有机会。”
初起也轻声说:“我和姐姐虽然没去过那种地方,但我们跟娘学过弹琴,学过跳舞。”
“娘说,女孩子家学这些,不是为了取悦别人,是为了有一技之长,将来不至于饿死。现在,这一技之长或许能派上用场。”
云初沉看着她们,久久说不出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这两个女孩。
她们不是需要保护的弱女子,而是经历过苦难,懂得生存之道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