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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第206章 只知有李继迁,不知有朝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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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殿内,深秋的寒意透过厚重的殿门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与殿中数十盏牛油巨烛散发出的光和热无声地对抗着。烛火被穿堂风拉扯得东摇西晃,在巨大的蟠龙金柱和光滑如墨玉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无数扭曲跳跃、张牙舞爪的影子,如同潜藏在盛世华章下的魑魅魍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混杂着上好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北境千里加急送来的染血军报所携带的死亡气息。
皇帝赵翊端坐于高高的蟠龙宝座之上,一身明黄常服在摇曳烛光下显得异常刺目。他不过四十许,鬓角却已过早地染上了风霜。此刻,那张素日里威严肃穆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寒冰,眉头紧锁,深刻的纹路如同刀刻斧凿,眼底沉甸甸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重与挥之不去的疲惫。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御案上,几份边角染着暗红污渍的军报,如同烫手的烙铁,刺眼地摊开着。
“诸卿,”赵翊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刮过冰冷的铁器,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穿透殿宇的沉重,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细微的声响,“夏州八百里加急。李继迁……反了。”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一个音节都像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千斤重压,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轰——”殿内死寂了一瞬,随即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瞬间炸开!文臣武将们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雍容仪态,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便是压抑不住的、带着惊惶的低语嗡嗡响起,如同无数受惊的蜂群在殿宇穹顶下疯狂躁动。恐慌像无形的瘟疫,随着烛影的晃动,在每一张或惊愕、或凝重、或惨白的脸上迅速蔓延开来。
太子赵元崇,一身玄色绣金蟒袍,身姿挺拔地立于御座左下方。他年轻的脸上线条紧绷,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的轮廓显得异常坚硬。当“李继迁”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耳中时,他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
——“殿下,李继迁此人,鹰视狼顾,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他在夏州经营多时,党项诸部只知有李继迁,不知有朝廷!其心……其心叵测啊!”
符梦瑄那张苍白如纸、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面容,伴随着她虚弱却字字锥心的警示,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撞入赵元崇的脑海!就在昨日黄昏,她倚在病榻上,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那双盛满忧虑的眼眸死死盯着他,一遍遍重复着对李继迁的担忧!他当时只当她久病忧思过甚,甚至温言宽慰她莫要多虑……可如今!
赵元崇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剧烈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而上的、混杂着震惊、懊悔和巨大压力的窒息感。他猛地抬眼看向御座上的父皇,正对上赵翊那双深不见底、蕴藏着风暴的眸子。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期望,更带着如山般的压力。赵元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背的蟒袍下,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
“陛下!”兵部尚书王玢率先出列,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臣声音发颤,带着一种大厦将倾的惊惶,“李贼骤然发难,夏州守军猝不及防,眼下……眼下恐已凶多吉少!当务之急,是立刻调集临近州府兵马,星夜驰援,迟恐生变啊!”他语速极快,花白的胡须随着话语剧烈地抖动。
“王尚书此言差矣!”枢密副使曹振立刻反驳,他面皮焦黄,声音尖利,“夏州乃西北屏障,李继迁既敢动手,必是蓄谋已久,倾巢而出!临近州府那点兵力,杯水车薪,贸然驰援,无异于驱羊入虎口!依臣之见,当立刻收缩防线,固守延州、庆州等重镇,同时火速从京畿、河东、河北调集精兵强将,集结大军,方可图谋反击!”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烛光下飞溅。
“固守?固守到几时?”一位年轻气盛的武将按捺不住,霍然出列,声如洪钟,“夏州一失,西北门户洞开!党项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等我们调齐大军,贼寇怕早已饮马渭水了!末将以为,就该以雷霆之势,就近集结精锐,直扑夏州!打他个立足未稳!”他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泛红,眼中燃烧着战意。
“胡闹!此乃妇人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气得胡子翘起,“兵者,国之大事!岂能意气用事?李继迁乃沙场宿将,狡诈如狐,焉知这不是他诱敌深入之计?轻兵冒进,若再中其圈套,损兵折将,动摇国本,谁担得起这泼天的干系?!”他颤巍巍地指着那年轻武将,手指都在发抖。
殿内的争论如同沸水翻滚,主战派与主守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激昂的请战声,谨慎的劝阻声,忧虑的分析声,愤怒的斥责声……各种声音交织混杂,碰撞撕扯,几乎要将承天殿的穹顶掀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烛火在声浪的冲击下疯狂摇曳,将一张张或慷慨、或焦灼、或恐惧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形同鬼魅。
赵元崇立于风暴中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的喧嚣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头颅。那些纷繁复杂的策略、各怀心思的争论,如同无数条纠缠不清的乱麻,塞满了他的思绪。他强迫自己冷静,试图从这乱局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可符梦瑄那双充满忧虑、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带着无声的质问,搅得他心神不宁。李继迁反了……真的反了!而且如此迅猛狠辣!夏州……此刻恐怕已是一片血海焦土!他该怎么办?出兵?如何出?固守?守得住吗?哪一个决策背后不是万千将士的性命,不是北赵江山的安危?
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几份染血的军报,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夏州城头猎猎作响的叛军旗帜,看到刀光剑影下同胞绝望的哀嚎。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责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字音。额角有冷汗悄然滑落,沿着紧绷的侧脸线条,滴落在玄色蟒袍的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够了!”一声低沉压抑、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满殿的喧嚣!
是皇帝赵翊!
他猛地从蟠龙宝座上站起,高大的身躯在摇曳烛光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御阶。他脸色铁青,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狠戾。他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
“砰——!”
紫檀御案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笔架、玉镇纸猛地一跳!一只沉重的青铜麒麟镇纸“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发出刺耳的回响,震得人心头发颤。巨大的力量甚至让案角一盏青玉烛台倾倒,滚烫的烛泪如血般泼洒在染血的军报上,迅速凝固成丑陋的暗红色块。
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争论戛然而止。方才还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臣子们,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一个个噤若寒蝉,脸色煞白,慌忙垂下头颅,不敢再直视御座上那如同即将喷发火山般的帝王。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带着恐惧的颤抖。
赵翊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淬了火的利箭,缓缓扫过阶下每一个垂首的臣子。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感到脊背生寒,冷汗涔涔。最终,那两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太子赵元崇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