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靡》壁上尘

57、渡人不渡己（二）

　　酿豆腐曾经是父亲最爱吃的一道菜。

　　叶怀瑾身无分文地被叶家赶了出来，住在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里，白天上课晚上打工，一日降温没来得添衣不可避免地感冒了。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真是一位地地道道在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平时强撑着还好，身体一旦不舒服，对食物的挑剔简直令人发指。可她看着他什么都吃不下可怜兮兮像个大孩子的模样，心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那个时候她也还没上过什么厨艺班，时常把那个本就用具不多的厨房弄得更加惨淡，摔锅掉碗的，弄得他一看见她下厨房就浑身紧张。也算是老天开眼，真的教她按照母亲给的食谱弄出了一道像模像样的酿豆腐，鲜嫩滑香，为了给他驱寒还加了一些紫苏叶。犹记得他彼时胃口大开，一连加了好几次饭，为了哄她以后多做还不惜夸下海口，说以后无论她如何惹他生气，只要给他做这道菜，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她。

　　她想，年少时的承诺多轻快，风一吹就散了。

　　容嵊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那些话他真的说过，也无从否认。

　　一屋子男人聚在一起打打桥牌，随带状似口无遮拦地聊聊天。但凡任何一个在商场厮混上几年的人都能明白，这里头说的话是半个字都信不得。如果碰上个道行浅一些的，将此人说的话反过来听也不是不可以。而道行再深一些的人，则在假话里头又掺杂些搅乱浑水的的话，谁敢信。

　　偏偏有人敢信，不仅信了，而且还从头到尾都相信了。

　　这也不怨她，那个时候她才大四，正处在即将面临毕业偏偏对这个世界又一无所知的年纪。他在她考上大学那一年强势将她划入自己的领地之时，却忘了她多少会有点水土不服。那天在庆功宴上的，大多数是看来热闹的，剩下一小撮则是在那个并购项目上想分得一勺羹汤不惜暗地使绊子的人。而恰巧，屋子里的那些人隐隐怀了失败的不甘，先是聊股票，后是聊市场，聊养马心得，最后不动声色地聊上了女人。

　　他就算藏得再好，一些动静还是被人察觉了。

　　当别人心怀叵测地问起这个时，他不过推拉了一下也还了回去，当时都说了什么呢？

　　甲问：“容总，听说你掉进温柔乡动了真格，对方还是个S大的在校女学生，什么时候见家长啊？”

　　他回：“李总，这话你也信，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你找过的女学生不比我少吧。”

　　乙说：“不对啊，听说你为了这个女学生，还亲口推掉跟傅府小女儿的相亲呢，那天内人正巧路过那家餐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并购案的成功多亏傅氏在关键时刻表明立场站队，况且那位相亲未遂人士的长兄也在这屋里，他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驳了傅氏的面子，便又随口道：“能认识傅家小姐是我的荣幸。贵夫人既然只是路过，一定是哪里误会了，我那时明明再邀请傅小姐一起去瑞士滑雪。”

　　不久后他还真的去了一趟瑞士，也的确是去滑雪。但不是跟傅家小姐，而是陪自己那位倒霉的表弟疗情伤去了。毕竟是初恋，这个表弟明面上看着放诞不羁实则却是个情种，一到晚上就瞧着前女友的相片哭得肝肠寸断，明明自己才是主动提分手的那一方。他完全弄不明白这个矫情的表弟到底在哭什么，可又不能真不管，容家从里不缺五花八门的亲戚，跟他走得近的，也只有这一位了。

　　他还记得走的那天就觉得南絮的表现有点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反正，她对他一向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他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还以为是自己突然提出的那个要求有些吓到她了。

　　那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第四个年头，她即将大学毕业。

　　人长大了，也学会控制脸色了，在面对他不讲道理的某些圈禁行为时，甚至知道耍点小滑头开始反抗了。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她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哭花了脸找上门来的仓皇失措的丫头片子了。在她拍毕业照的那天，他其实特意腾出时间去了的，只不过没告诉她也没有露面，而是将自己隐藏在一旁围观的人群里，看着她站在一群青春洋溢的年轻人中间，嘴角微微挂上了一丝轻松自在的笑容。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里呼之欲出，闪闪发亮，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时他还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只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有些什么再脱离他的掌控。

　　现在总结起来，他倒是可以很快地说出答案。那大概是一种决心，跟旧的生活告别，以及离开他的决心。

　　可惜，他那个时候也不是太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下意识觉得那种呼之欲出的东西有种莫名的威胁感。不过回去思考了几个晚上便当即做出决定，正式结束两个人之间莫名其妙且没有被定义的关系，正式让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他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打算送给她的这三个字，自认已经算是他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没有想到，从瑞士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并不在S市的别墅。

　　阿德说她一个人去了外市旅游。

　　他当时虽然有些不满，也觉得她着实胆大妄为了一些，毕竟他早早就打电话告诉了她自己的归期，甚至几乎精确到了几时几分。可她居然并没有再等他。他几乎是抱着被泼了一头冷水的心情当即买了飞往外市的机票，一番折腾，到达她手机定位的那个酒店时已经是深夜了。

　　拿到她的房号也没有费多大气力，前台小姐甚至认出了他。毕竟，超级vip客户本人就不多，他长得也算显眼。最关键的是，她是用他的信用卡订的房。

　　他从电梯而上，甚至手里还拿着带给她的礼物心里满意地自我安慰了一番。算了，原谅她的一时胡作非为吧，谁还能没有个叛逆期呢，虽然这个叛逆期来得晚了一些，他多少也要容忍一下。更宽且，他还打算给她女朋友的名分，既然要把对方当作女朋友，适当地给一些让对方觉得可以骄纵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的。比如那位表弟的前女友，就是个不折不扣作天作地地典范，一个恋爱谈得惊天地泣鬼神，什么离谱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相较之下，她眼下这点没有在家等他回来的举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出了电梯到达房门口时也没有跟她通一个电话，直接摁了门铃。

　　算是，给她一个惊喜吧。

　　他想。

　　可谁能料到，自以为是的惊喜，最后成了惊吓。

　　她打开房门时，脸上除了毫无预料的震惊，居然还浮现了一丝可疑的惨白，连放在门把上的手指都在颤抖，仿佛见了鬼一般。顺着她同样颤抖的身子望过去，地毯上散落着一些衣服，再看过去，白色的床铺也是凌乱地，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到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镇定，大脑一片空白见，还能下意识捏着她的手将她拖了出来，再恶狠狠地推进了隔壁那间房里。

　　出门多开一间房，是跟她在一起后养成的习惯。

　　他的工作忙，碰上存在时差的视频会议或者有临时工作，也不至于打扰她。她的睡眠浅，容不得身边有动静。

　　他没有想到，这间房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明晃晃地讽刺。

　　自然，他是前所未有地愤怒，而她则是一派从未展现出来过的冷静。面对他的质问，她甚至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淡淡一句，“就是你看到了的那样。”就在他愤怒到了极点，失控将房里的一个烟灰缸重重砸向她身后那面墙时，她的眼泪却突然流了下了。
　　他恍然就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自己那个表弟明明舍不得，却还是跟对方提了分手。

　　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他从小就被家里规训各种学习，自诩也算是懂得一些如何识别人心。可他偏偏看不透她，根本弄不清楚她到底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敢拿着他的信用卡开房跟别的男人滚床单。他怎么能相信，他容嵊居然也有这样一天，被一个女人拿天真无辜的脸骗得团团转。

　　她坚持不再说其他。

　　而他也终于心灰意冷，最后用手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心里那些从不见人的阴暗面大概已经被她弄得翻江倒海，在她打开房门准备要出去的那一刻，他犹不解恨，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句话威胁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的，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究竟想表达什么。

　　毕竟，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再也不会见了。

　　她拿了毕业证就直接带着母亲离开了S市，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没有丝毫犹豫地游向了大海，连头都没有回一下。阿德曾经问他要不要去找，找什么？有什么好找的。在终于习惯了她离开的房间之后，当时那种离奇的愤怒其实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不过，是个对他没有感情的女人罢了。

　　他们两个从来就没有按规矩开始。或者，换句话来说，当初和她那样就一起本身就偏离了他设定的人生轨道，如今终于拨正，既然个正确的选择，干脆就这样吧。

　　可人生最大的谬论，就是时常事与愿违。

　　在最不可能的时机里，他居然再次遇见了她。那么，按照他一向遵循本心的性子，当时考虑也只不过用了一支烟的时间。明明三年前那根刺还是在的，他居然又一次选择了靠近她。唯一与上次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一次他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可以原谅的，可以假装没有都没有发生的。

　　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能遇见当年那个躺在床上，等到事后想起时再找过去却消失不见了的男人。然后，他又从那个男人的嘴里知道了当年事情的另一面。那种被人愚弄的出奇的愤怒又再次涌了出来。当然，这是愤怒点不一样，他一点也不着急跟她慢慢算账。

　　却没有想到，最后小丑竟然还是自己。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他拿出手机，看着定位上那个熟悉的红点在缓缓移动，十分头疼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