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衣南风

26、4.30, 05:00, 芹苴

　　天光初现时，火情总算被控制住，椰林被火烧的部分还断断续续冒着蒸腾的青白色烟雾，远处的洒水机像在病床上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的老人，终于被摘下了布满混身的管子，死寂一般沉睡在烟雾之中。

　　养心楼一半焦黑一半湿塌，无法再住人，佣人们将楼体四周暂时用警戒带围了起来，不准闲人靠近，就这样一夜间变成了一座危楼。

　　黎园上下，陷入了“大战”过后的疲惫静寂之中。

　　“阿爸，我说过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的人早已经把她从头到脚翻遍，那东西既然不在她手里，我又何必烧了养心楼？留着她，才能威胁到那小子，这道理我怎么会不懂？而且，椰林是大嫂在打理，我是不会进去的。”黎荣飞对着手机，反复承诺着。

　　刚才，趁无人留意，他钻进了滴答漏水的一楼书房。家具、书画与沙发全都浇透得不成样子，但酒柜里的那几瓶干白，却是不怕水泡火燎的，他惦记着，特意回来挑了两瓶，夹在肘间，慢悠悠拎出了露台。露台外围的栏杆邻近椰林，已被烧地半塌，刚好露出一个缺口，可以直通椰林的余烬废墟之处，他便站在此处发怔时，终于接通了父亲的电话。

　　黎田对儿子的话却没什么把握：“阿飞，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什么都不要做。”

　　“我明白。阿爸，你在哪儿？我等了你一个晚上，马九都说了什么，阿爷有没有为难你？”

　　“当着我的面，马九不敢乱说，不过他一直提六合建筑收购香港合佳的事，你阿爷对马家一直觉得有亏欠，发了话，要我和马九昨晚即刻飞香港，与戚叔公把合同签掉。”

　　“香港？”难怪昨晚未见到马九陪在黎子旭身边，原来是和父亲一起早就离开黎园了，可父亲怎会不通知自己一番呢，黎荣飞担心道，“阿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香港的事，何必你亲自去，就算那十个点得罪了戚叔公和马九，我去跟他们赔礼道歉就是了，他们六合已经趁机降了十个点，得了便宜，总得卖个乖给我。阿爷面前，他们也不敢再说嘴！”

　　黎田：“阿飞，走到这一步，你不觉得我们父子俩太被动了么？好像一直有人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这十个点的损失，恐怕只是个开始。”

　　黎荣飞“背后的人是戚叔公？可这么多年来，六合建筑一直与我们合佳集团的利益绑定，他们跟着我们在东南亚赚了不少钱，对付我们对他可没什么好处。”

　　黎田：“没好处的事，戚叔公绝不会做。我只怕，能同时搅动戚叔公与老炳头这两号人物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可能并不只是冲着合佳。总之，香港的事，在还没看清局势前，你暂时不要出面了。留在黎园，擦亮眼睛，不要整日与那个阿华鬼混，小心被人利用！”

　　昨晚这场不大不小的火，恰好烧着了养心楼，惹得阿华确实将他看成了纵火犯。如果连阿华都这样认为，阿爷会怎么想？糟了，这把火，莫非是冲着他黎荣飞来的？

　　盼着他父子二人出事的，除了沦落在医院里的黎子旭，也只有黎家二房两兄弟了！在他还惦记着这两瓶干白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被人钻了空子。

　　在他飞奔回主楼时，阿爷的卧房门前果然已跪着二叔一家四口。好在，阿爷似乎还未发话。

　　见黎荣飞赶过来，老佣人才缓缓开了卧房的门，对众人提醒道：“昨晚医生喂南山公吃了安神助眠的药，这会儿刚起，还不知道夜里的事”。

　　老佣人的意思：夜里的事，提与不提，何时提，就看他们这些小辈们怎么合计了。

　　二叔黎回单独走了进去，照料老人家起居，孙辈们便老实等在门外廊道。

　　黎荣光瞧了瞧身旁的大哥大嫂，彷佛闯了天大的祸事，闷头一对，不仅摇头怪道：“不就是几棵椰树点着了？既没烧山也没伤人，就是费了些水的事，至于担心成这样？阿爷睡得好好的，依我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阿爸不提，咱们就都不提！”

　　大哥大嫂低着头，各不言语。

　　黎荣光碰了碰一侧的黎荣飞：“老三，你也肯定不想提吧，家里人谁不知道，养心楼早就是你的地盘，每次回家，就属你带的手下人最多。我和大哥的人，都是种植园和工厂里出来的，防火意识都很强的，你的那些人，可就说不准，各个灯红酒绿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黎荣飞此处本就敏感，还以为老二能说出什么公道话，果然是盯上了自己的人。养心楼本就是座偏僻的客楼，这两日恰好供阿华和一班手下住着。

　　黎荣光越发阴阳怪调：“唉，说不定就是有人从阳台丢了根烟头下去呢，否则，怎么就刚好你的人住进去，养心楼就起火了呢？”

　　黎荣飞：“谁会放火烧自己？二哥说什么昏话。”

　　黎荣光：“哟，那可说不准，反正啊，其他人没烧着，偏偏小五和那温小姐被送进了医院，怎么就那么巧，这场火像专治他们俩似的。”

　　看来，黎荣飞若不赶紧咬定二房，只怕要被这好二哥三两句风凉话就咬死了：“呵，二哥现在说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有什么用？昨晚，上上下下，谁都看见了，那火是从椰林着起来的，大嫂看顾的那几个工人，才该好好审一审吧！幸亏我的人发现及时，不然养心楼里早闹出人命来，你们几个兜得住吗！大嫂也见过阿旭昨晚的样子，他本该没事的，偏偏大嫂去把他叫来，一个温小姐，也不是非要阿旭跑来救，养心楼里里外外，又是水又是火的，哪样不害他？医生还千叮万嘱呢，不准阿旭夜里碰水，这话就算阿爷问起来，那也该大嫂想想怎么回话，与我可挨不着。”

　　大嫂冤屈得快要哭了：“我昨晚又没与你们一起吃晚饭，哪知道他不能沾水，我如果知道，怎么敢放他闯进去...当时我看有个男人要替他进去的，是三弟你，你为什么拦着呢，我不知道，你总知道啊...”

　　黎荣飞可不懂怜香惜玉那一套，没好气道：“呵，大嫂，阿华他不一样，他可背不动一个大活人，到时只会白搭进去他一条命。那时候，谁拦得住阿旭，大嫂不知道别的，难道不知道他是阿爷现在最在意的小孙子？别说那些没用的，你们几个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都别说了！”大哥黎荣阳护住了自己的妻子，打断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嘴仗。

　　大嫂从没被大哥说过一句重话，一时遭不住，越想越委屈，在一旁委屈得抽抽嗒嗒起来。偏黎荣光也觉得大哥刚才发狠，吓着了大嫂，气急道：“大哥，你冲大嫂凶什么！大嫂她知道什么，你怎么能听老三的唆摆？”

　　“够了，阿光，你也少说些。”黎荣阳皱着眉头，他的本意也不是要叱责自己的妻子，只是担心再激脑下去，对谁都不好。

　　“大哥！”大哥越愠色镇压，黎荣光越要为大嫂叫屈。

　　黎荣飞则在旁冷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不敢提，我可什么都不怕。”说话间，冒冒失失起身，冲进了阿爷的卧房。

　　......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霸道地钻入鼻孔，耳朵里也逐渐传来清晰的监护仪器嘀嗒的声音，在试图睁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之前，温心瑜已经意识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心中不免有些惊慌。

　　只是一闪而过的光线，已经刺激得她眼睛里生疼，撕裂烧灼一般的疼，疼得她整个脑瓜子都嗡嗡直响，两只眼球像两个火球，干烧着，她急得发慌，但还是流不下泪水来。

　　“温小姐，你醒了？忍一忍，我叫医生过来。”

　　“阿华？是阿华吗？”她仿佛抓到了一根稻草。

　　“是，我是。这里是医院病房，你的眼睛被烟火刺激，有一点小问题，你先不要睁眼，等我叫医生过来处理。”阿华的脚步声渐远，他该是走了出去。

　　温心瑜迅速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慌张得感受着各处。似乎除了眼睛里的疼痛，还有左手背上的一根留置针，身体其他地方再并没什么异样。但为何耳边会传来这么多监测仪的声音？自己受了什么难以察觉的严重的伤吗？

　　说起来，昨晚被塞上车后就晕了过去，后面的事全不记得了。眼下在越南，人生地不熟，万一自己的身体真出了什么事，她简直要绝望。

　　她就不该自己跑来越南...更不该心存侥幸。昨天上午，她还在堆场的宿舍间，她有机会逃跑的，但鬼使神差，她等到了黎子旭与阿华回来，一切从那时开始，就全都错了...当她闭着眼睛躺在寂静又陌生的病房，无限的悔意涌上心头，只恨不得自己下一刻睁开眼就能回到上海，经历的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场噩梦。

　　“阿华，阿华，阿华...”她想问问阿华，她是不是就这样瞎了。

　　“眼睛很疼吗？再忍一忍。”旁边传来黎子旭虚弱的声音，怎么他一直在？

　　“黎，黎子旭...你在这里？”她循着声音扭过头来，同时挥着手，试图像旁边的空气触碰着。

　　“你要什么？”黎子旭问她。

　　“你在哪里？在我旁边吗？黎子旭，我怎么了，我是不是瞎了？”她的右手迷茫而颤抖地悬在半空。

　　“不要怕，你很快就会好的。”他不远不近地回应着她。

　　温心瑜收回了手，重新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我没事？”

　　“没事。”他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很坚定，“温心瑜，你听我说。待会儿，医生进来，无论他们对你做什么，你都不要慌张。还有，在拿回你那件随身的小包之前，你最好装哑巴，不要与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

　　听到这里，温心瑜突然伸手朝自己腰间摸去，昨晚她和衣而睡，那小包早就收拾好，就压在腰下，这时却不见了，她怎能不慌：“我的包？我的包呢？黎子旭，你现在就还给我。”

　　“温心瑜，如果你还想离开这里，就牢牢记住我刚才的话。”

　　很快，病房门被推开，一连串脚步走了进来，温心瑜的病床旁瞬时围了几个说越南话的医护，阿华的声音也混在其中，他似乎替她与医护正沟通着什么。不久，她手背上的留置针被人轻轻动了动，而后一股清凉感沿着手背的血管流进了身体。感受着一群陌生人的包围，她实在不能安心下来，就连说着越南话的阿华，也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一样。

　　“他们在给我注射什么...黎...”还没有听到黎子旭的回答，温心瑜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再一次没了意识。

　　她躺在这里，像砧板上一条早已脱了水的鱼，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