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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不秋草(八) ...

  •   济南府的剪子巷,是霍子谦霍经历除了按察司的官衙外最常去的地方。

      自追随沈忘成为历城县衙的师爷,后又伴沈忘远赴苏州赴任,最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济南府成为按察司经历,奔山踏海,几经荏苒,他还是独爱剪子巷的市井烟火。

      被南来北往的草鞋布履摩挲得光可照人的石板路,挨挨挤挤、人声鼎沸的酒肆布庄,牛肉烧饼独有的肉汁儿混杂着芝麻的焦香,饮一碗便肠胃热腾腾暖起来的甜沫铺子,摇晃着拨浪鼓售卖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货郎,还有那永远不愁没看客,唾沫星子满场飞的说书先生,这一剪子巷的浮世长卷,始终熨帖在霍子谦心底最暖意融融的地方。

      可今日,却是变了味道。

      日头刚过晌午,正是剪子巷最热闹的时候,霍子谦却觉得后背发紧,像有一根无形的针,隔着人群刺得他皮肤发烫。他袖中还攥着刚从药铺抓得草药,脚下布履匆匆,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扫过身后的人群。挑着菜担的老农……抱着孩子的妇人……摇着折扇的书生……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面孔,一旁卖糖葫芦的花增光还热情地同他招手,可那道视线却如影随形,冷得霍子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直觉告诉霍子谦,不能再等了,他敷衍地和花增光一点头,矮身垂首,迅速转入了一旁的窄巷之中。那巷子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斑驳的砖墙,从砖缝中钻出一丛丛蓬草瓦松,被霍子谦紧倒的双腿蹭得“刷刷”作响。他跑得急,冷不防巷口转出一个人影,两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对方痛呼一声,怀里的布包摔在地上,滚出几个油布裹着的药包。

      “咝——”霍子谦也被撞得后退半步,袖中装草药的纸包散开,甘草、麦冬撒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霍子谦慌忙去扶,却见对方勾着头不敢瞧他,直瞅了一眼他的官袍,便唬得脸色惨白,一叠声道,“大……大老爷,小的不是故意的……”

      “无妨无妨……”霍子谦一边说,一边把男子散落的布包递还到他手里。男子一把将布包抱在怀里,匆匆行了个礼便跑了。霍子谦立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消失在巷尾,又等了片刻,确认那道“视线”没有再次追来,方才松了口气。

      “许是近来查案太紧张,倒有些草木皆兵了……”霍子谦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拂去身上的墙灰。自打裘县令、孙同知接连横死,沈忘带着他们扎在历城县衙,连轴转了半月,他夜里总梦见钉死的尸身,塌陷的人皮,黏液中的虫蠹,白日里也难免神经过敏。

      他刚欲抬步,却隐约觉得腰间有一硬物,垂头看去,腰带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折叠得极小的纸包。

      霍子谦大气儿不敢说,就着窄巷中投射下来的晦暗天光拆开纸包,只见里面只有一行字:汝妻之秘辛,吾已尽知。今夜亥时,城南乱冢孤身赴约。

      剪子巷北口的望岳楼二层雅间,一扇雕花木窗半掩着,一名男子的身影隐约可见。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剪子巷中的情形一览无余。

      眼瞧着霍子谦慌慌张张地打开纸包,又慌慌张张地从巷口奔了出去,中间左腿绊右腿,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男子的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与上峰的谨小慎微不同,他对这位天下闻名的沈按察不屑一顾,而巷子里没头苍蝇般的霍经历则更是入不得他眼。借助经年旧事,只是略作挑弄,这位霍经历就怕成这般模样,可见他与沈忘早有嫌隙,只是碍于沈忘职位与名望,不敢造次罢了。

      想及此,他愈发自得起来,心中暗道:那裘三、孙四死得虽惨,却是不冤。能被这帮蠢笨之徒斗得狼狈不堪,便是活着又有甚用处?不若将位置让给我,让给真正有本事壮大鹰巢之英才。

      这般想着,胸中快意如潮涌,男子脸上绽开笑容,竟是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以此同时,望月楼下的糖画摊子上也传出了一声嗤笑。

      正在做糖画的老头儿被范凌舟笑得手一抖,有些幽怨地看向他。范凌舟赶紧赔笑道:“老丈,我不是笑你,我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的双眸始终盯着楼上窥视的男子,心中暗道:本是奉西楼的命令来盯那霍经历,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倒要看看这男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那这画坏了的卖给你。”老头儿哪知道范凌舟心中所想,自顾自气冲冲道。

      “买买买,我先赊着,月底您去长生观找晏姑娘支银子。”眼瞧着望月楼二层雅间的木窗缓缓阖上,范凌舟嘴上一边敷衍着,一边谨慎地望向望月楼隐蔽的侧门。

      “道长你也是,身上连一块铜板都支不出来吗?每一次都……诶?”只见那雪白的袍袖一卷,画坏的糖画儿就悄然无声地被范凌舟拿了去。而那雪白如鹤的身影只是一闪,便飘然远去。

      * * *

      霍子谦微微掀开轿帘,从缝隙中望了一眼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漆黑小路,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来。

      柳七凝了他一眼,温声道:“霍兄莫怕,我同无忧离你不过数步之遥,对方但有异动,我自会出手,保霍兄安全。”

      柳七说了“我”却没有说“我们”,沈忘闻之,也不赧然,笑道:“是啊子谦,你放心,有停云和轿外的好汉们盯着,便是大内高手也不敢妄自托大。”

      如同回应沈忘的话语一般,轿子轻飘飘地向上抬起,让三人如坐云端。

      霍子谦垂下脑袋,搓了搓手:“无忧兄弟,柳仵作,我……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

      “而是担心南菀姑娘?”

      霍子谦重重地点了点头。

      “菀儿命苦,十四年前碰上那般祸事,逼得她改名换姓,远走异乡。去年又痛失兄长,无依无靠……”

      “可她现在有了你啊——”沈忘的声音温暖柔软,带着宁和的笑意,“你同南菀姑娘伉俪情深,如胶似漆,虽不能说彻底抚平她这些年经受的辛酸苦涩,但也足以令她重新振奋,不必再困扰于前尘。子谦,你放宽心,那年的案子是我判的,无论结果与否,我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南菀姑娘作难。”

      “还有我”,柳七笑着看了沈忘一眼,“我是验尸仵作,定案尸格上签录的也是我的名姓,又岂能将我择出去?”

      沈忘刚想开口,却感到柳七微凉的手已经缓缓覆在他的手背上:“夫妻同心,此事就不必商榷了。”

      沈忘心头一热,柳七自幼冷心冷情,喜散不喜聚,人如冰雪,心若霜菊。可那层层冰霜下覆盖的火种,那不苟言笑的外表下隐藏的真心,却始终让沈忘甘之如饴。二人默契对望,眉眼里皆是含着笑意。

      对面的霍子谦见此情形,脸上的愁郁更甚,双手用力地在面皮上搓动了两下,声音闷闷地:“若是累及了你们,还不如……”

      ——还不如杀了我!

      这边厢霍子谦郁闷得快要哭出来,那边厢的沈忘却轻笑出声:“还不如这还不如那,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杞人忧天?”

      “子谦,停云,我们三人同微儿、清晏一道,经历万千险阻,次次皆能化险为夷,携手至今。怎地遇上这连环杀局,反而妄自菲薄了呢?”

      沈忘的手笃定地在霍子谦肩上按了按:“子谦,你记着,无论如何,我们一道解决。”

      霍子谦深吸两口气,将涌到鼻腔的酸涩硬生生压了回去:“嗯!”

      因抬轿之人皆是绿林英豪,身怀武艺,轿子行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约定之地。沈忘和停云留在轿中,远远候着。而霍子谦孤身一人,走入夜色凄惶的乱葬岗之中。

      已至深秋,孤坟荒冢,风嚎鬼啸,极是骇人。轿中的沈忘和柳七屏息凝神,从凄厉的风声中分辨着远处的异响。

      虽然纸条上明确写着,要霍子谦孤身赴约,可沈忘和柳七怎能放心让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独往?他们提前在霍子谦的颈上挂了一枚骨哨,这骨哨形制玲珑,设计精妙,一旦吹响,常人即便侧耳细听,亦难觅其踪;可耳力敏健,经过训练的鼬,纵在数丈之外,亦可辨此异响。

      此次为三人抬轿的轿夫,皆为绿林豪侠,尽是三人旧识故友。其中一人,便豢养了这样一只能辨别骨哨哨音的鼬。若霍子谦遇到危险,他便会迅速吹响骨哨,被人踹在怀里藏着的鼬闻声而动,众人自会一拥而上,定能保霍子谦平安。

      可不知为什么,整整三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乱葬岗里还是寂静无声。在乱葬岗周围盯梢的暗探也传来消息,这段时间除了霍子谦本人之外,再无一人踏入这片死寂之地。

      “不对劲……”沈忘轻轻抚了抚自己的下巴,眸色深湛。“先是裘县令,再是孙同知,现在又通过子谦查到了我……可我总觉得这道线连接得不甚清晰,似乎总是欠缺了一环……”

      “欠缺了一环?”柳七疑惑道。

      “没错,裘县令逼死佃农,贪墨良田;孙同知饿死百姓,独吞赈粮,而我……为官十数年,能称得上‘污点’的,怕也只有私放南菀姑娘这一事。与此二子相比,我的错处为免有些小巫见大巫了吧?”

      “通过前面两起案子,我能够明显的感知到,与律法的公平公正相比,这些地府判官更在意的,是那些无法被刑律约束、规范的官场秘辛;与一文不名的寻常人相比,他们更厌恶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官厚吏。以杀戮代替审判,以残酷制裁暴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方是他们心中认为的——正道。”

      “所以,他们压根不屑于通过利益交换来达成需求,更不屑于通过无辜的南菀,来威胁子谦,继而达到威胁我的目的。”

      沈忘的眸光在晦暗的夜色中一亮:“我明白了!只怕给子谦掉包纸条的人,和那些地府判官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柳七心头一惊,她万没想到,此役之中,沈忘除了要对抗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府判官外,还要和另一方势力角力。

      “那他们是……”

      话音未落,轿帘倏地掀开,霍子谦冻得惨白的脸探了进来。

      “柳仵作,无忧兄,我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啊!”

      他站在空旷的乱葬岗中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此刻心中又急又怕,嘴唇哆嗦得不成个儿。柳七赶紧将他让了进来,霍子谦坐在柳七和沈忘中间,抖得像片风中的枯叶。

      沈忘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怕今晚是见不到人了。”

      “为何?”霍子谦惶急道。

      沈忘抬头,凝向乱葬岗黑黢黢的深处:“因为那人已经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不秋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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