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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不秋草(三) ...

  •   灯花忽地爆开,映亮了男子凝神思索的眼眸。

      月亮已上中天,山东按察使沈忘依旧伏案工作,未曾阖眼。此时的他并非身在府邸,反而是身处才发生过命案的县衙之中。历城县衙裘县令身死,新官尚未赴任,县令之职暂缺,沈忘便借查案之机重返历城县衙。

      许是忙碌得久了,沈忘的眼前不由一阵恍惚。面前的梨木案几,手畔的青花缠枝莲纹笔洗,甚至是院中那株冠幅巨大,遮天蔽日的金桂树,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物,留连得不能再留连之景。

      犹记当年的自己,探花加身,少年意气,怀揣一腔热忱来历城赴任,和今日的情形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那时的历城县衙,接连殒身三名县令,他初来乍到便斗倒了盘亘经营多年的一干宵小,大破奇案,与柳七、程彻、易微、霍子谦等好友一道,重整县衙,博得了“昭雪衙门”的美名,盛名直逼海瑞,引得朝野侧目。而此时,他已官至正三品的山东按察使,贤妻好友依旧常伴身侧,手中的案子竟然还是历城县衙县令的命案,实在是奇哉,巧哉!

      “沈兄。”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来一阵夜凉。沈忘回神,见霍子谦端着个粗瓷碗站在门口,碗沿还冒着白汽,混着苦涩的药香。当年青布长衫的霍师爷,到现在身着官袍的经历司经历,还是当年那副朴素模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倒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子谦。”沈忘停笔抬眸,冲着霍子谦温和展颜。

      霍子谦几步走到案前,将药碗推到沈忘手边:“柳仵作说你咳了好几日,特意熬了润肺的药,让我盯着你喝。”

      沈忘探头看了看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嘴里不由得发苦,心思急转,指着霍子谦磨得起毛的袖口道:“子谦,今年年初不是给你扯了新料子吗,怎地还穿旧的?总这般打扮,南菀姑娘可得埋怨我苛待你了。”

      霍子谦被沈忘说得脸色泛红,指尖下意识扣住袖口,心思却依旧坚定:“沈兄,喝药。”

      见霍子谦始终不上套,沈忘又忙不迭地拿起笔,饱蘸墨汁,佯作一副认真模样:“不急,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忙完。”

      沈忘装模作样地涂抹了几笔,却不见霍子谦移步,再抬眼,男子还是直挺挺地立在桌边:“柳仵作说了,让我盯着你喝。沈兄若是小孩子脾气不肯喝,我便在这儿候着——”霍子谦想了想,又煞有介事地添了一句,“我也不急。”

      沈忘气笑了,无奈地瞄了霍子谦一眼,端起药碗,刚要凑到唇边,喉间突然一阵痒意,忍不住偏头咳了起来。这阵咳嗽来得剧烈,震得沈忘从肩膀到胳膊都跟着簌簌地颤,药汤在药碗里晃荡个不停。

      “沈兄!”霍子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稳稳托住药碗,眉头拧在一处,“怎么咳得这般厉害,我去请柳仵作来!”

      “没事,没事。”沈忘一边咳一边摆手,过了好一会儿,待气息稳下来,便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老毛病了,何苦再扰着她。”

      见霍子谦还是愁眉不展,沈忘笑道:“真没事……对了,停云呢?”

      “柳仵作还在敛房,说是要剖验。”霍子谦老实答道。

      沈忘笑着颔首:“正好,我去寻她。”

      * * *

      敛房内光亮如昼,为了保证剖尸不受夜色晦暗的影响,柳七几乎是绕着尸床点了一圈灯。又为了防止尸体过度腐败,敛房各处还码放着厚重的冰砖,让本就清寂的敛房更多了一丝冰寒之气,唯闻柳七手中的柳叶刃剖肉离骨之声。那柳叶刀的刀刃极薄,入肉时几无声息,可愈是如此,偶尔发出的声响便愈是令人牙酸,柳七却丝毫不为之所动,细细观察着皮肉脂肪下隐约可见的肺叶。

      女子白皙的侧脸离尸身极近,鼻尖儿距那裘县令“四敞大开”的胸腔不过寸许,沈忘推门而入之时,便正瞧见这一情形。

      对于自家柳仵作令人叹为观止的职业操守,沈忘已然见怪不怪,只是尽可能地将步子放轻放缓,唯恐扰了对方的清净。

      待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柳七轻轻呼出一口始终屏着的气,开口道:“无忧,你来。”

      沈忘依言上前,柳七头也不抬,指尖点向纵贯尸体整个肩胛的创口。沈忘细细看去,只见创口的边缘,有几处细碎的肉刺,沈忘想到了什么,眸光倏地亮了起来。

      “这创口皮肉外翻呈‘八’字状,偏着隐晦偏狭处的肉刺皮肉卷缩,与主创口有异,明显带着犹豫的痕迹。”柳七将自己在尸体上“读”出的细节据实相告,把目光投向若有所觉的沈忘。

      “这说明初始入扦,用力歪斜,狠绝不足;而后补刀的行为,却精准刁钻,狠辣绝伦,可见是一人试刀,一人致命,后者刺入时旋拧发力,不仅掩盖了最开始创口,更加剧了创口的撕裂。这种手法需要极大的力气,且熟悉人体骨骼结构,绝非寻常盗匪能为。”沈忘沉吟道。

      柳七连连颔首,继而又引着沈忘向下观瞧,沈忘的目光顺着尸体凸起的腿骨滑落,停至脚踝处的青紫瘀斑上。

      “这处瘀斑,是我用白梅饼热敷之后方显现出来的,青赤肿,有分寸,存血荫,说明是硬物击打所致,用劲极巧,是以尸体初验之时并没有显现在肌理之上。这处穴位唤作‘解溪穴’,若是方法得当,一击便足以使人下肢瘫软,难以行动。”柳七道。

      沈忘凝神片刻,方道:“观此瘀斑之性状,可知施力者惯用左手,指节有厚茧,应是常年握兵器之人……先是困敌于死境,又引新人试水杀人、再以老手狠辣解决,一人生涩,一人熟稔,一人专攻穴位……这一场杀局至少有三人参与。”

      沈忘闭目而思,眼前似乎又显现出当日的惨状,被铁扦钉在树干上的尸体,以及那随风摇曳的,挂了满树的象牙笏板,笏板上的字迹墨色淋漓,赤红夺目,几乎要灼穿人们的眼睛。

      “更遑论场面的布置、前期的筹谋、舆论的控制……分工明确,目的清晰,手法精妙,绝非散兵游勇所为,必是有组织的团体。与其说这是一场杀戮,不如说这是一场……”

      柳七的目光和沈忘撞在了一起,她的嘴唇微微翕动,顺着沈忘的话锋吐出两个字:“仪式。”

      “没错,正是一场仪式。”

      柳七缓缓褪下染血的手套,看向直起身子的沈忘:“无忧,那你待如何?这偌大的济南府,想要寻出这样一个团体,只怕是泥牛入海,难于登天。”

      沈忘长舒一口气,唇边竟溢出丝缕笑意:“停云,弈棋之人,最忌心浮气躁。对方已然投了子,所图便不是一子之得失,而是要连下数子,直至棋局终了,我们——”

      他抬起手,极柔和地拍了拍柳七因为长时间剖尸而紧绷的肩,“——自当奉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不秋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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