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说》灵灵伊

1、蛇说（一）

　　“你明明也很快乐，不是吗？”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地喘息，朦胧间我看见一滴水珠从他的脖颈处滚下去，没入他灰色僧袍散乱的衣襟里，消失不见。我以为那是他的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大概是我的泪。

　　很难明白为什么法海一个和尚，会有着那样一张妖异的面容。直到很后来小青告诉我，六百年前在密印寺出家的一个和尚，曾是裴丞相的二子，当朝的状元郎。那个据说在云游中失踪了的僧人，法号也叫做法海。我恍然才想起曾经问法海他为何落发，他只是冷笑一声，又倾身堵住我的唇。
　　和法海是一场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意外，毕竟我们曾经在西湖上斗得那样天昏地暗。我以为他大概是很看不惯我这样的妖孽的。他躲入湖底很多年以后，我偶尔会想起他。尽管我一向自诩绝不做令自己后悔之事，可是在人间这些年，我竟会想倘若法海当初真教许仙落了发，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大概，怎么也比现在这样好。
　　第一次听许仙说人妖有别时，他一只手护着那个美妇人。我冷眼观她，眉目中同我初见许仙那年有几分相似。那日我第一次注意到许仙鬓发里的那几缕白丝。虽然他依旧俊秀，但他已经老了。
　　但我不会老。我不知是否我永驻的容颜给了许仙太大的压力，他也开始说人妖有别了。也许那妇人给了许仙他依旧年轻的错觉，也许他只是变了。我早有听闻的：人间男子的心，最易变。
　　我那做了状元郎的儿子也叹息着同我说人妖有别，劝我放过他的父亲时，我头一次生出了离开的想法。也许他们说的对：人妖有别。
　　走到西湖边只是一种习惯，但也许进入湖底不是。无论如何，我见到了法海。
　　他似乎沉睡得太久了，在幽暗的湖底睁开眼时，仍有几分空茫。我头一次感到他确乎是个和尚，至少这种时候，竟也显出一些佛性来。
　　可能是憋在心里太久了，他激了我两句，我便全告诉了他。
　　法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良久，才道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们多......
　　后面几个字我没听见，但我看得清他眼角的讽意。
　　我变回了原型，沉入湖底，法海也下来，拿手轻轻地触碰我的鳞片。
　　是他的手太过轻柔，还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报复心理？我拿蛇身慢慢缠住了法海的身体。我感觉到他身体僵硬了一瞬，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继续用手抚摸我的鳞片，而我拿蛇信轻舔他的面颊。
　　我很少在许仙面前显露我的真身，他害怕蟒蛇，我知道。被骗着喝下雄黄酒那次，他吓得瘫倒在地，从那以后，我便很少以真身示人。后来我得知法海也畏蛇——尽管他捕了那么多蛇。我问他时，他只沉默一瞬，同我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等我再回过神时，我已同法海交缠在一处。我看见我人身的乌发散落在他的僧袍上，我感受到了他——在冰冷的湖水里，紧贴在我身上的，属于人类的温热。
　　但最明显的大概是在我体内的。几乎有些发烫了，我伸出舌头去舔他脸上的汗珠时想到。对于蛇这种冷血动物而言，这种烫意像是要将我杀死。
　　但是这种烫意会上瘾。这是我又一次拉住他的手，去看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时意识到的。我看见他纯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光晕，很难说像什么，非要说的话也许是像佛像上的神佛一般的眼神，竟有几分悲悯。这时我忽然想到人间喜欢说的一句话：法海他不懂爱。我内心里闪过一丝莫名，不知是为谁的，也许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