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说》灵灵伊

2、蛇说（二）

　　那个男人推门进来时，我的下半身已化作蛇尾缠在姐姐的腰上。听见声音，我用蛇尾勾住被子遮住了那些不该露出来的部分，转过头，我对上那男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我缓缓地笑了，对他说，姐夫，我们是姐妹，睡在一起很正常。我看出他脸上的犹疑，但他仍旧很识趣地关上门离开了。我转过头，闻见姐姐头发上草木的清香，这香味一如我们当初还在山上时，我无数次从姐姐身上闻到的那样。

　　许仙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不是，对女妖来说更不是。
　　这是我独自在人间游历的第十年间，才恍然明白的一件事。
　　姐姐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第十五年，我终于过去看她，去时正撞见法海也在，于是我化作青蛇，躲在一旁的枝桠上。
　　姐姐自己大概从来看不出法海对她的纵容，但我不一样。在人间的十五年，足以令我从那个灰袍僧人的眼中看出一些我过去从未看明白过的东西。
　　我放在姐姐身边的小蛇告诉我，这十五年里法海每日都会来塔下。有时会进去同姐姐说几句话，有时只是站在塔前。
　　我又悄悄地离开了，像我从没来过那样。
　　金山寺一战后的第十八年，我推倒了雷峰塔。姐姐没问我为何这十八年里我从未来看过她，也没问我这一身法术又是从何处习得，她同她那已高中了状元的儿子与许仙一起，又回了她那在西湖边的家。
　　我看见法海沉入湖中，眉目寂寥。
　　我恍然想起游历时曾听一老妖所言，六百年前密印寺也有过一个叫法海的和尚，也曾高中状元。
　　我将这事当做笑话讲给姐姐听。她一怔，我看清她眼底隐着浅淡的悲悯。
　　我冷眼看着许仙的鬓间长出白发，在人间的十八年，我早已懂得了许多曾经那只山中青蛇不懂得的东西。比如，人心易变。
　　姐姐是否在装傻，我看不出。只是她可以忽视许仙的冷淡，却绝无可能忍受背叛。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那天在林中看见邻街那个同姐姐眉眼相似的新嫁妇的丈夫时，假装未曾看到山匪向那个男人伸去的冷匕。
　　姐姐三天未曾归家。我同许仙说，我去找找她。
　　我变幻成一只小鱼潜入西湖，看见姐姐的蛇身如同一条天河盘在幽暗的湖底。上面卧着一个男人，灰色僧袍，眼眸狭长。是法海。
　　于是我再一次离开。
　　直到全临安都知道城西那个开药铺的许大夫抛弃了贤良温婉的白娘子时，我同姐姐说，咱们回山上吧。
　　姐姐迟疑了一瞬，点了头。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样。我同姐姐整日整日地化作蛇身在山上盘桓，她并不是什么鼎鼎大名的白娘子，我也只是小青——喜欢跟在白蛇身后的青蛇小青。
　　法海来山中找她那日，我去到山顶上，盘在山顶那棵最高的松树上，望着底下汹涌的绿涛，望了一下午。晚上我回去时法海已经走了，我告诉姐姐我寻到一处漂亮的洞溪，一时贪玩，忘却了时间。
　　夜里，我轻轻地用头去碰姐姐的头，良久，用人间的语言对她说，男人可以为你做的，小青也可以。
　　我化作人身，姐姐也化作了人身。我轻轻地用嘴去解姐姐的衣裙，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日我们初次成功化人时的情景。姐姐告诉我从此我们便是一对姐妹，如果我愿意，此后我的名字就唤做小青。
　　我用唇舌将姐姐送上云端之时，听见她唤我的名字，小青。其实我有疑惑过为何姐姐的名是三个字，有名有姓的白素贞，小青却只是小青。后来渐渐了悟姐姐大概不希望我入红尘。
　　我趴在姐姐的耳边地喘着，念道，姐姐……
　　真可惜啊。小青终究还是入了红尘，沾了俗欲，从此灵台难净，寸心难明。

　　那之后姐姐便不让我再碰她，我并不在乎。事实上，我只是想向她证明，男人能给她的，我也可以。法海没再出现过，山中只我与姐姐两个人，岁月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再次见到人类时我有些恍惚。那老人拄着拐，身后跟着四五随从，正颤颤巍巍地同姐姐说着些什么。
　　我听见姐姐的叹息：带路吧，再去见他一面。
　　我才辨认出这老人竟是许仕文，他如今站在他的母亲面前，倒如同爷孙一般了。他说，许仙要死了，临死前想见姐姐一面。
　　我同姐姐一块出发了。
　　许仙早随许仕文搬入京城居住了，姐姐走后，他并未再娶。见到他时，我感到仿佛看到了一根将要朽烂的木头，他身上有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气味。
　　他睁开眼，看见姐姐，说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
　　许府上挂起白幡那日，我和姐姐回到了山中。临走前我又最后看了一眼那宅邸前摇晃的白灯笼，在烟雨中有些朦胧。
　　我想起那年在断桥上也是这样的烟雨，撑纸伞的少年，眉眼俊秀，他们说，那是城西许大夫家的儿子，是采药医人的一把好手。姐姐低头，抿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