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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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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这几天一直在做梦。
上辈子的记忆碎片混着这个身体过去的记忆在夜里交替出现,无休无止。
母亲在阳台翻落。
学妹的尸体扭曲,白色的脑浆和铺展的鲜血。
表妹惊恐空洞的目光,白皙的手腕上鲜血像红绸一般盖在地板上。
原主从床下出来,娘亲已经给一刀砍翻,黑暗中满手都是粘腻的鲜血。
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扎在她肉里生疼。
她有意营构的桃花源早就已经破灭,她不可能每天打铁学医劁猪,只过普普通通的生活。
其实慕婶儿出事时她就应该知道的,这个世界依然是扭曲的。只是她不愿意放弃如今的安居乐业,以为只要制裁始作俑者就可以重拾安宁。
如今高浪沙尘滔天而来,卷得她措手不及。
元宵节苏叶受辱。
几天后苏海棠在夫家跳井自杀。
往昔的记忆不断回溯,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另一个世界卷土重来,张扬遍体生寒。
她实在睡不着,拿起烛台出门,发现张铁匠呆坐在工房看炉火。
张扬坐在小板凳上:“师傅,你女儿是怎么过世的?”
铁匠愣了愣,笑道:“你倒是机敏,什么都忽悠不了你。”
每年清明,师傅都去给女儿上坟。坟在山上一个隐蔽的地方,铁匠并不让张扬一起去,是她偷偷跟着去的。
师傅一个七尺大汉,跪在坟前,掩面而泣:“是爹没用,爹对不住你,爹没能杀了那畜牲。”
火光映在张铁匠日渐苍老的面庞上,他眼里燃着许多年的焰火:“几年前,南边儿打仗,来了一伙朝廷派来的兵。里头有个叫段吟春的,似乎是个官。这畜牲看中了我家囡囡,把她掳了去。我婆娘死得早,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就这么给那畜牲糟蹋了。”
说着,张铁匠的眼里泛出泪来,这么多年,这事儿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如今一开口,心间便悲怆无比:“她才十三岁啊,跟叶丫头一样,爱俏爱戴花。我拼了命要去军营把她救回来,给他们打折了腿。”
铁匠抚了抚自己的跛腿:“那群畜牲连尸体也不给我留下,活着的时候糟蹋了她,死了他们还烧了她的尸体。不止一个,给掳走的丫头不止一个,最后都死在火里。”
“他们说,”铁匠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粗糙的手颤抖着掩面,“这叫死无对证。”
工房一片安静,只剩下炉火的毕剥声和铁匠压抑的抽泣。他在生气,气自己无能无力。
学校施工,学妹晚上从图书馆出来被施工人员□□,学校只想压下事端,承诺学妹保研让她不要声张。
表妹被学校的男老师猥亵,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终日窝在房间里,风吹草动都让她惊恐万分。
学妹很可爱,两个小酒窝,喜欢甜甜地叫她“学姐”,带家乡的麻辣这薯片给她吃。她从麦田金黄的山间来,将来毕业想回家乡当语文老师。她一定能当一个很好的老师,她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
表妹从小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在她屁股后面流鼻涕。她把咬了一口的蛋糕硬塞进她嘴里,她在晚上悄悄爬上她的床抱着她睡觉。高三的时候她还在为不能跟她考上同一个大学焦躁不已。
可是,就是一瞬间,就是一些垃圾的一念之间,她们的未来,她们的一切就永远停在那时候。她们的人生被粗暴地剪掉,再也没有了以后。
没有人会明白张扬那时候的无力和悲痛,她甚至想过自己要不要去跳湖跟她们在地底相见。
最后她没有寻死,她选了另一条路。
“段吟春吗?”张扬道,“我记住了。”
张铁匠知道她想做什么,劝道:“他是官,我们平头百姓斗不过的。”
张扬没多说什么,她站起身:“师傅,你早点睡,我出去转转。”
夜半三更,月光照着贞女湖畔的芦苇,像是一只银光粼粼的鱼儿在天地间遨游。
张扬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刚放松下来,猛然看到一只小船上燃着烛火,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这几日都不愿见她的苏叶。
那一刻,张扬刚安定的心仿佛又被人死死捏住,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三步并两步跃上刚起步的小船,见苏叶穿着单衣坐在船上,船板上还放着一个大石块和布条。
张扬几乎是立马知道苏叶想做什么,她扑过去一把抱住苏叶,平日里的伶牙俐齿现下全没了,仿佛只会说两句话:“叶子,不可以,叶子,不可以……”
苏叶穿着单薄的衣裳,她能听见张扬砰砰直跳的心脏,能感受到张扬害怕的颤抖。
她已经脏了,不干净了,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温柔?
“张扬,松开我。”苏叶忍着泪哽咽道。
张扬不放手。
苏叶的泪忍不住了,她抽噎道:“张扬,松开我,我……我脏啊。”
张扬缓缓松开苏叶,捧着苏叶的脸:“叶子,你听我说,你踩到了一只鼻涕虫,可是脏的不是你,是鼻涕虫。”
苏叶看着张扬一本正经地跟她说“鼻涕虫”,脸上严肃得紧,可不知怎么的,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张扬见她笑了,心下松了口气。
但她还是不放心,紧紧握着苏叶的手道:“叶子,我一定会抓住欺负你和海棠姐的鼻涕虫,就像欺负慕婶儿的鼻涕虫那样。”
苏叶知道,欺负慕婶儿的是个乞丐,死了也没人管;她姐的丈夫是个土地主,有家底儿;欺辱她的更是县里头的官,权大势大。张扬对抗他们,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
“张扬,你不要做傻事儿。”
张扬一脚把石头踹下船:“要做傻事儿的是你。”
“扑通”一声,石头落了,水波荡漾,打碎了湖面的月亮。
张扬把自己的短袄套在苏叶身上,她牵着苏叶冰凉的手,声音像是月光流淌:“我爹是个负心汉,从前他困苦落魄的时候,我娘服侍他,后来他中了进士,便抛弃了我们。”
这几日,原主的记忆片段在张扬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些往事,就像是张扬自己亲身经历的。她这个异世孤魂和这具身体日渐融合,仿佛她们本就是一人。
那是个寻常的晚上,透过窗棂,月还是个拇指盖大小的月牙儿。娘总在夜晚枯坐,望月吟咏:“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娘说这是爹教她颂的诗,爹是个好经卷的书生,总会榜上高中,蟾宫折桂的。
“就是不中,也没关系。”娘痴痴地望着月,补充道。
突然,狗狂吠不止,院子的门给人嘭地一声踹开了。
自爹走后,娘草木皆兵。家里的床是实心木的,为了以防万一,娘置了个隐蔽的暗格,只能容下张扬一个小孩儿。
那天晚上听了声儿,娘赶忙将她塞进暗格,重新铺好被子。
屋门被撞开了,她蜷缩在暗格里,只听见母亲闷哼一声,扑倒在床上。
“不是说有个小孩吗?”
“没见着。”
“说不定这么些年已经死了。”
“这男人还真恨,这么多年的婆娘说杀就杀。”
“丞相女儿嫁给我我也杀,杀妻求将你晓得不?”
“那小孩就说杀了吧,一个小女孩,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张扬模糊了性别的部分,将原主的身世娓娓道来:“原本我是要去寻爹的,但师傅收留了我。我眷恋此处风情,便留下来了。我常常想着,在这儿打铁劁猪学医,也很不错。可是现在,”张扬顿了一下,长吸一口气,“我得向前走了。”
“你要去哪儿?”苏叶眼里盈满了泪。
“去科举,去当官儿,去直面那群畜牲,去以恶制恶,就像当年给慕婶儿报仇一样。”
苏叶心里像是尘埃落定,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张扬从来不是娇柔的牡丹,她是任天翱翔的鹰,谁也困不住她,风雨只能促她乘风破浪。
“那,你找到你爹之后呢?”不知道为什么,苏叶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话本子里经常有这样两难的境地,往往是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合家欢喜大团圆。
张扬不知道原主寻爹是想做什么,那时候她还小,也许只想寻一个真相。但张扬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眼里像是浸了刀子,声音冷清清的:“挫骨扬灰,祭奠逝者。”
苏叶瞪大了眼。
“叶子,这个世界很烂,善是没法感化恶的,只有恶才能抵制恶。”张扬近在眼前,可苏叶觉得自己和她像是隔着一整个世界,她听见张扬的声音字字铿锵,“明明慕婶儿那么好那么温柔,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传她的流言蜚语?明明你那么喜欢花草,为什么你爹愿意教我医术却不让你学?明明海棠姐那么秀慧,为什么就因为生不出孩子否定她的一切逼得她跳井?叶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苏叶的脑海中像是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和声音。
“哎,你若是个小子便好了。”
“身子太纤细了,将来不好生产。”
“爱俏可没用,做女人得贤惠,当心来日嫁不出去。”
“那么爱打扮,不晓得要去勾引谁。”
……
过去她觉得这些话很寻常,只有今天,她一想到这些话就觉得恶心,像是鼻涕虫在她手上蠕动。
“因为,我们不是男子?”苏叶怔怔地道。
男人为了前程抛妻弃子是人之常情,男人逛窑子是天经地义,男人丧心病狂是本就如此,只有男人可以继承家业,没了男人的女人活该就受人欺凌。
为什么?凭什么?苏叶第一次这么想。
“也许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必须要做点什么。苏叶,我不要你等我,但我想让你等等这个世界,等它变得稍稍有些不一样。”
“嗯。”苏叶颔首,她凝望着张扬的脸,就像她六岁那年初见她时,惊喜地发现她脸颊上的蝴蝶。
我总要看看,你世界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