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失踪 ...
-
确切来说,不是失事,而是失踪。
飞机前一天从伽西起飞,本来晚上就能落地花城,但直到今天早上还没有航班到达的信息。那么大一架飞机,居然失去雷达信号,也没有发出求救信号,简直匪夷所思。
棠荔枝这才想到,那对原本昨天要从伽西回来的老夫妇,就在失联的航班上。
报社里,舒宜抽调了大部分记者和编辑的人力在这个新闻上。
秋月熙负责做时间线梳理、整理过往空难的事件和影片;老黎人脉广,负责联系航空公司、交通运输部、民航局等各大机构;棠荔枝和柚子被派去机场进行采访;其他的记者和编辑也都各司其职。
家属已经在机场的接机大厅苦等了一夜。
棠荔枝和柚子赶到时,接机大厅中已经围了不少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
现场十分混乱,航空公司尚未派工作人员出来解释。没有人知道飞机去了哪里、航班上的人是死是活。
接机的人群中有等待丈夫的妻子、有接孩子回家的父母、有期盼相聚的好友。
但是一切,都落了空。
飞机已经失联了十多个小时。目前航班上的燃油已经耗尽,但是没有降落在全世界任何一处机场。
这是整个民航史上都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现场家属的情绪非常激动,焦急、恐惧、惊慌、呜咽……充斥在接机大厅中。
“一架飞机怎么会不见了呢?飞机去哪里了?我的孩子去哪里了?我们要个说法!”
“把我们家属晾在这里,航空公司一点解释也没有!”
“我和老伴等了一夜,什么结果也没有等到,我们的孩子还年轻……”
大厅现场,还没有航空公司的任何官方通报,有效信息非常少。
一些家属见到记者前来报道,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向他们倾诉自己的恼怒和不安,希望通过传媒的力量提高舆论,向航空公司施加压力。棠荔枝被现场的情绪感染,内心感到无比的沉重,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聆听和记录。
“荔枝,你看那边。”柚子拍了拍棠荔枝的肩膀。
棠荔枝顺着柚子目光的方向看去。
一对中年夫妻跪坐在下机人群的出口处,二人面朝着人流从行李转盘出来的方向。妻子的情绪已经失控,瘫倒在丈夫的怀里掩面大哭,嘴里一直喃喃:“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看到此场景,X晚报的一个记者,迅速将他的大炮几乎快要怼到那位中年妻子的脸上,啪啪啪连按了十几下快门。
“草,真他妈缺德。”柚子低声骂了一句,“摄影师中的败类!”
棠荔枝摇了摇头,对柚子说:“我们只拍背影就够了。”
柚子的想法与棠荔枝一致。
于是,柚子走到这对夫妻的背面,按下了快门,给了这对中年夫妇一张背影特写 —— 男人穿着朴素的灰色夹克,女人穿着暗红色毛衣,头发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他们瘫坐在地上,互相依偎,既孤独又绝望。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航空公司宣布将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举办发布会,说明航班情况。接着,陆陆续续有工作人员将家属安排到酒店休息,众记者也从机场转战到了开发布会的酒店。
第一场发布会,官方只通报了一些基础信息:航班失联的确切时间、飞行路线、没有遭遇恶劣天气、没有发出求救信号、以及目前已经展开搜救。
但是没有任何关于失联人员的信息。
各家媒体拿到的信息也都大差不差,没有独家。
棠荔枝一边听发布会,一边编辑文章。在第一场发布会结束后的五分钟内,就把文章推送了出去。
十分钟后,她接到了陶副社长打来的电话。
“程柚呢?她在现场么?!”陶副社长劈头就是一声大嗓门。
柚子工作时两个手都被摄像机占着,因此工作的时候她从来不接电话,所以陶副社长才把电话打到了棠荔枝这里。
棠荔枝解释说:“陶社,我和柚子在一起。”
陶社在电话那边怒吼道:“你们发的是什么东西!你看看X晚报配的头图,再看看你们的!”
棠荔枝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在膝盖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翻到了X晚报的推送。
果然,X晚报配的头图,是上午在接机大厅的那位中年女人狰狞哭泣的脸部特写,画面十分具有震撼力和冲击力。相比之下,清辉早报配的互相依偎的背影照片就不那么吸引眼球了。
陶副社根本没给二人解释的机会,接着骂道:“现在X晚报的文章阅读量已经破了十万加,我们呢?才刚刚过一万!程柚呢?你告诉她,要是再拍这种不痛不痒的照片,就干脆一篇文章也别发,让清辉直接开天窗!”
棠荔枝开着免提,陶副社长的怒吼柚子也能清楚听见。
棠荔枝从来没听过陶副社长发这么大火,赶忙小心翼翼解释道:“陶社,您消消气。不拍脸部是我和柚子共同商议决定的……”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陶副社长在电话里直接打断:“共同商议?谁让你们商议了?谁让你们决定了?!”
棠荔枝只能继续解释:“抱歉陶社,现在家属的情绪都非常失控,把那种脸部特写放在头条,我觉得是对他们的不尊重。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的家人不见了,媒体把我失控的表情放大给全国人民看到,我会觉得非常难堪……”
啪,这次陶副社长直接把电话给挂断了。
柚子摇摇头,倒是不怎么在乎陶副社长的态度,“他要是想拍那种照片,就找其他摄影师来拍,我没意见。但我绝对不会拍我不想拍的东西。”
陶副社长刚挂断没两分钟,舒宜又打来了电话。
“刚才陶社冲你俩发脾气了吧?”和陶副社长不同的是,舒宜的语气很是温和,有种安慰的感觉。
棠荔枝有点难过:“舒主任,您也听到啦?”
舒宜:“何止我听到。我在办公室,他吼得整个大厦都能听见。”
棠荔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陶社那边……”
舒宜没有像陶副社长一样指责她们,而是耐心说:“他那边我来解释,你们不用担心。刚刚他说的只是气话,这么大的新闻,清辉怎么可能开天窗?我们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比别家媒体好。说回你们的工作,现在除了跟发布会以外,你们还有什么打算?”
听舒宜这么说,棠荔枝总算松了口气。她一边思考,一边说:“发布会给的信息非常少,每家媒体的内容也很趋同。我们打算从这些失联旅客的人物故事入手,呈现出他们鲜活的生命,而不只是报道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柚子很赞同棠荔枝的想法。她做摄影记者这两年,一直都在寻找拍摄新闻照片的意义。今天,她终于明白,那一瞬间的时光印记,其真正目的在于 —— 让值得的人、物、事,被看见。
棠荔枝接着补充道:“人物故事需要细致的采访和梳理,还需要家属配合,舒主任,我需要时间。”
舒宜听了后,同样表示认可:“好,就按你说的办,有问题随时联系。”
说罢,便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棠荔枝和柚子一直在酒店蹲守。
航空公司一天开三场发布会通报事故进展,其余时间,家属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记者直接冷冰冰地敲门跟家属说要采访,大概率会被毫不留情地轰出来。
但是,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家属的情绪需要发泄,他们需要和能为他们发声的人倾诉。
所以,采访家属,需要方法和技巧。
下午的发布会结束后,大部分家属都回酒店房间休息了,还剩下三三两两的人群围在一起互相安慰、商量。
此时,棠荔枝发现角落里坐了一个年轻女人,孤身一人。
棠荔枝和柚子,收起了收音设备和摄影机,手上什么也没拿,径直走向这个女人。
年轻女人很憔悴,眼周一圈乌黑,唇色惨白,头发凌乱,看起来一天一夜没合眼。
棠荔枝静静地在女人身旁坐下,柚子则坐在了女人的后面。
“喝点水吧。”棠荔枝递给女人一瓶矿泉水,又把自己还没吃的盒饭轻轻放在桌子上,“吃了饭才有力气继续找呀。”
女人接过水,但是没有喝。她只看了一下棠荔枝胸前挂的记者牌,然后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还有两场发布会,要不我陪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下?”棠荔枝试探问道。
年轻女人紧紧攥着手,仍然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您是在等……您先生?”棠荔枝看到女人旁边的座位上放倒了一束鲜花,是白玫瑰和向日葵。她猜可能本应该是接机时会用到的,但现在快枯萎了。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棠荔枝,满目哀伤地喃喃道:“我和他都是外地人,父母不在花城。他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怕老两口承受不住……”
说着,女人呜咽起来,泪如雨下。
柚子忙掏出一叠纸巾,从后面递到女人手边。女人接过,低头抽泣道:“我好害怕……我多希望是虚惊一场,我好希望有人能告诉我飞机已经降落在某个地方……我完全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他就这样不见了……”
“所以,你更要保重好身体,迎接先生回来,不是吗?”此时,棠荔枝也不知道航班上的人能不能回来,但眼下能做的,只有劝他们的亲人照顾好自己。
这件新闻目前已经全世界皆知了。相信用不了多久,二老就会知道儿子失踪的事情。所以想瞒,是肯定瞒不住的。
棠荔枝帮女人把面前的盒饭拆开,把一次性筷子递到女人手上,轻柔地说:“等二老过来,你是他们唯一的支柱。如果你的身体都垮了,他们要怎么办呢?”
“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着急,恨不得自己坐船坐飞机去找他们。但我们毕竟找不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尽最大可能去保护好身边更加脆弱的人、去保护好需要我们的人。”
女人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崩溃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道:“我和他才刚刚结婚一年。他这次去伽西出差,昨天才和我通过电话,说给我带了结婚纪念礼物……”
女人的眼睛已经红肿,泪水再一次从眼窝里涌了出来。她用双手撑着头,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接下去还要找多久,没有人知道;能找到的几率有多大,也没有人知道。
漫长的、充满未知的、无能为力的等待,对家属来说无疑是一种最痛苦的折磨和煎熬。
棠荔枝轻轻安抚着女人的后背,对她说:“你可以给我讲讲,你和你先生的故事吗?”
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既可以帮助女人转移注意力,又可以让棠荔枝挖掘到人物背后的真实故事。
女人有些诧异,哑着嗓子凝视着她:“你……有兴趣?”
棠荔枝认真地点了点头,柔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说给我听,我一直都在。但是,你需要先趁热把饭吃完,可以吗?”
女人紧紧咬着嘴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
晚上,棠荔枝和柚子回到报社,开始整理素材。
办公室灯火通明,伽西航空新闻项目组的同事都没有下班,在电脑桌前噼里啪啦地忙得四脚朝天。
棠荔枝开始导出录音笔采访的内容,柚子正准备在电脑上导出今天拍的照片。
工作才刚开始,就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棠荔枝、程柚,来我办公室。”陶副社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喊她们。
柚子以为陶副社长因为头条照片的事气还没有消,便身子一闪冲在棠荔枝前面,想着待会替她挡下老登的怒火。
没想到二人进办公室后,陶副社长只字未提上午头条照片的事,而是直接在桌上丢给她们一沓塑封好的材料。
“挖一下有什么料可写。”陶副社长说。
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的语气。
棠荔枝拿起资料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地印满了旅客名单,包含姓名、性别、出身年月、籍贯、工作单位以及在伽西航班上的座位号。
全部都是隐私信息,且真假难辨。
“这是……哪来的?”棠荔枝问。
“你别管。”陶副社长的语气非常不悦,“网上的爆料看了吗?”
“什么爆料?”柚子抢先问道。
陶副社长把自己桌上的电脑扭转了一个方向,食指关节重重地敲击了两下电脑屏幕。
网上很多帖子在传,航班上有一个男人,跟他座位旁边的女人是婚外情关系。有一个声称是二人“同事”的人出来爆料,说男人是S公司的工程师,女人是同一个部门的会计,二人在办公室就暧昧不清,这次同时请假去伽西,又不是出差,肯定是跑到国外逍遥快活去了。
爆料说的有鼻子有眼,不仅有文字描述,网上还在疯传不知是谁爆出来的照片。不过这些照片都是二人的生活独照,不是暧昧合照。
“第八行和第九行。”陶副社长的下巴微抬,示意让棠荔枝看名单。
棠荔枝的眼睛顺着手指数着的方向看去,落到第八行和第九行。
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今天下午,棠荔枝采访的那个孤身一人的女人叫张丽,而第八行男人的名字,正是她失踪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