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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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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很快回了楼上。
有了这些借来的工具,事情很快变得顺理成章起来。男孩们分工合作开始清理房间,扫去灰尘,整理物品,把他们能做的部分完成。
佩塔尔拿着一块破了很多洞,早就已经看不出来原本颜色的抹布,从长条桌这头一口气擦到那头,然后又折回来,目光固定在起线头的边缘,其实在出神想着刚才跟老佐兰谈的事情,不留神被侧边飞过来的水滴吓得缩起了脖子。
扭头一看才发现不是偶然,是奥什特里奇两只手浸在水桶里,湿哒哒地拿起来,然后路过时顺手一弹,离得近的佩塔尔和茨尔尼亚克就遭了殃。佩塔尔侧对着还好,茨尔尼亚克则结结实实被弹了一脸水,顿时五官都皱成一团。
“……”
“……嘻嘻。”
亚斯米娜细小的笑声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奥什特里奇,我要跟你决斗!”茨尔尼亚克举起了扫帚,木柄向前。
“哈哈,勇气可嘉,英勇的马尔科骑士接受你的挑战!”奥什特里奇也举起了他的扫帚。
两支不一样长的木棍敲在一起,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亚斯米娜低头去看水桶里还算清澈的水面,伸出小手捞了一点,先希冀地看了看身边的哥哥。
莫德里奇无情拒绝:“不米娜,别玩水,你要是感冒了回去妈妈会杀了我的。”
小姑娘嘟了嘟嘴,转头看向另一个没参与打斗的哥哥。佩塔尔注意到她的视线,疑惑地对视起来——决斗的骑士们挡住了过道,他暂时没法把抹布往前推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从他视线里读到了什么信息,亚斯米娜忽然重新变得高兴起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扬起小手,将那点已经从指缝漏的差不多、攻击力小的可怜的水珠洒向佩塔尔,在他那件浅色旧T恤上印下几个深色的水点。
瞬间,一场风暴从佩塔尔的头脑里刮过。
然后他发现,在想清楚怎么回事之前,身体已经抢先动起来,平淡无波地“啊”了一声,后仰咕咚倒在刚收拾出来的床板上。
“偷袭”成功的小姑娘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才不管无奈抚额的亲哥哥,反而眼睛亮亮地拍起巴掌。
注意到这一幕的茨尔尼亚克立刻把矛头指向佩塔尔:“你看,真正的骑士在那儿呢。”
“啊!卑鄙的霍维!”奥什特里奇扭头,睁大眼睛,“你在偷偷讨公主的欢心!我要跟你决斗!”
躺在床上的佩塔尔无动于衷,莫德里奇看了看,毫无悲悯地下达诊断:“他已经死了,不能决斗。”
……
在孩子们嘻笑打闹,期待香喷喷的饼干时,马路对面,斯蒂佩推门走进了利瓦迪奇家的餐馆,门上的铃铛在推动时哐啷作响,声音引起正在整理架子的菲利普注意,从柜台旁边抬头看过来。
“想来点什么,莫德里奇先生?”
两个人是从那天防空洞的交谈才真正相互认识的,虽然斯蒂佩早就知道这里有家餐馆,但因为从去年拖家带口离开故乡之后,不久前才在这里落脚,而他又常常作为志愿军的一员待在前线,很少有机会回来跟家人相处。
今早妻子让他在出门时顺带来看看今天卖些什么,所以他第一次走进了这家看起来生意有些堪忧,但其实在周边社区口碑不错的店铺——斯蒂佩打听过,它已经在这里开了很久,少有的在战争期间仍然营业,如果想要再找一个类似的,可能得走上很多条街。
“斯蒂佩就行。”斯蒂佩伸出手,“今天有什么?”
“有番茄,需要做成汤的话要贵些…菲利普。”
两个人握了握手。斯蒂佩很快决定带两个生番茄回去,随后在菲利普在货架上翻找的间隙闲聊似的说起了孩子的事情。
作为父亲,他听说自己的儿子会和朋友们一起拜访这家店,并得到同意和它的老板一起收看足球比赛转播,于是觉得有必要为其中的照看向菲利普道谢。
他很清楚,这年头有条件拥有电视机的人家不多,其实菲利普完全没有因照顾孩子们愿望而分享的必要。
菲利普倒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提起这个,有点好笑地摇头表示没什么:“足球比赛一个人看没什么意思。”
“你说的没错。”
菲利普因为他语气中的理解惊讶地转过头,而接收到他视线的斯蒂佩耸耸肩,顺着往下说:“我也爱看球,以前还在奥布罗瓦茨矿工队踢过右后卫。”
“……怪不得!你是职业球员!那卢卡球踢得那么好也就不奇怪了。”
是吗…?对此斯蒂佩倒是迟疑了几秒,没接话。半年以来,现实与社会局势急转直下,他有太多更迫切的担忧,还没来得及认真看过儿子踢球,所以也没有教过该怎么去踢。
卢卡无疑是令父母感到骄傲的好孩子,不过,斯蒂佩此前还从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的足球天赋和对这项运动的喜爱。
曾经身为职业球员的经历,让斯蒂佩想得比普通父母更多,而菲利普的评价也让他暗自留心起来,决定要空出时间,好好关注这事。
毕竟人们在战争年代的选择并不多,但事情不会一直这么下去,如果条件允许,孩子的未来应该有更多可能性才对。
菲利普把两个已经不太新鲜但至少能吃的番茄放下,而后兴致勃勃地用手肘撑住柜台桌面:“所以你已经退役了吗?因为这该死的战争?”
“不。”回过神的斯蒂佩下意识动了动有旧伤的右腿,“十字韧带扯断了没法继续踢,后来做了别的活计。”
“噢!抱歉,我不是……”
虽然当事人摇摇头,表情轻松,似乎早就不在意这事了,但菲利普还是因为自己冒失的提问感到尴尬,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另一个相对比较自然的方向:“呃…你那天说过你刚从前线回来?我兄弟也在军队里……情况一定是好些了?”
“比起去年来讲,是的,但只要战争还没结束,就没有变好了一说……我过不久也还得回去。”
“可我听广播说那边有联合国的军队?”
“没错,但他们只是在那儿,帮不上什么忙。”斯蒂佩不想对所谓的调解和监督多做评价,“要想夺回土地,还得我们自己来才行。”
“唉,这样看来,杜罗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了。”菲利普叹了口气,为身在远方的兄弟感到忧虑。
杜罗的态度可比他积极多了,总是愿意主动迎上各种麻烦,而当弟弟妹妹们像离巢高飞的雏鹰,追求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年纪最长的还畏畏缩缩地留在老地方。
不知道杜罗和亚德兰卡会不会为哥哥的懦弱感到失望?
想到这些,菲利普胸膛中因为刚才谈及爱好所产生的兴致迅速冷却了下来,有点意兴阑珊地将番茄往前推推,准备报出价格完成交易。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了声音,铃铛叮铃作响。
“咦?杜罗也回来了吗?”
两人转头,同时看见一个年轻短发女人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门口,门正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她穿着干练的衬衣和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跟整个灰扑扑的扎达尔都格格不入,面容虽然精致得多,但还是能隐约看出些与菲利普相似的地方。
“亚德兰卡?!”菲利普发现站在那儿的居然是本来应该在萨格勒布上大学的妹妹,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你怎么没在学校?”
亚德兰卡微笑着将行李放在地上,伸手拥抱快步迎面走过来的哥哥:“永远都是那套,在学校里征兵,然后停课,然后建议回家等待通知……你还好吗菲利普?刚才听见你在说杜罗,还以为他也回来了呢。”
“没有,我们刚才聊前线的事……”菲利普高兴地拍了拍亚德兰卡的后背,随后才想起来店里还有个顾客,于是解释道,“…呃,这是我妹妹亚德兰卡。”
斯蒂佩点头表示理解,很快将番茄所需要的价钱付清,并体贴地准备离开,将私人空间留给这对似乎很久不见的兄妹,然而拿着番茄才走了两步又被菲利普叫住。
“请等一下,莫…哦不,斯蒂佩!”餐馆老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我上次看电视台预告说今天下午有意甲比赛转播,你能帮我转告一下那些孩子吗?这几天信号挺稳定的,如果想看可以到我这儿来。”
“没问题,我会跟他们说的。”
斯蒂佩笑了笑,走出餐馆。
而身后,亚德兰卡往外头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张望了片刻,又看看自己明显疏于打理自己以至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的哥哥,揶揄地说:“所以你用咱们店里的招牌换来了一些新的看球伙伴?我站在街上差点找不到你在哪。”
菲利普讪讪挠头,解释说招牌在轰炸里掉下来摔坏了,为了不重复修理,干脆完全拆掉。
“至于看球,”他说,“一群人看总比一个人有意思。”
亚德兰卡好笑地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而问:“都是对面酒店里的孩子?”
“是啊。”
菲利普在给出肯定答复时其实有点犹豫。所有人都知道,在战争开始后,对面的科洛瓦尔酒店就改成了难民营,里面住着从交战区逃出来的人,来自各个地方,鱼龙混杂。虽然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战争当中,但对一部分幸运地能留在家乡、习惯了稳定环境的人来说,远道而来的流离失所者们会带来混乱的观念已经在潜意识中根深蒂固。
他见过很多对酒店难民营避之不及的人,但又不希望亚德兰卡有相同的想法。毕竟眼见为实,虽然事情最开始确实有一些意外的成分,但到现在,除了新加入的佩塔尔之外,那几个孩子已经来过他这里很多次,可以称得上熟悉。他们确实不得不跟着家人背井离乡,生活在陌生的地方和人群中间,但相应的,却又表现出出乎意料的礼貌和教养。
菲利普相信,如果天主确实公正,那他们没道理不拥有光明的未来。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完全多余了,在利瓦迪奇家,亚德兰卡永远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她只是若无其事哦了一声,紧接着就低头开始翻找自己的行李,说起这次从萨格勒布随身带回来一些汽水,正好到时候可以分给孩子们喝,根本没在乎别的。
因此,菲利普终于在跟亲人相聚的氛围中完全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