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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琉璃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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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心思总是那么复杂,舍身取义的时候有多果断,回过头来感到疼痛时便有多懊悔,谁也不知先前自寻死路时,那股冲动劲是打哪儿来的。
若是死得干净也就罢了,但偏偏又没死透,残喘着最后一口气,清晰地品味着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
苏映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四周黑漆漆的,有颗粒感十足的流光环绕着她,渐渐汇成飘带一样,缓缓地流动着。
她想,自己可能还在宇宙间吧。但她为什么此刻还活着?
渐渐恢复的听觉让她找到了些许安心感,有人在呼唤令她十分熟悉的音节,那是她的名字。
苏映溪愣了愣,大脑转速还没有恢复,便隐约瞧见有人拨开浓郁的黑暗朝她而来。
来人在她面前停下,半跪下来将她的上半身微微扶起,用臂弯托住她的头,小心翼翼的,然后开始连珠炮地提问。
“小溪,你没事吧?有哪里受伤了吗?很疼吗?”
苏映溪聚焦视线,目光落在对方脸上,那是她很熟悉的面容,年轻、温柔、一直都会为她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闲意?”苏映溪茫然了一瞬,很感到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我怎么在这里?你差点死在宇宙中了,你还记得吗?”谈闲意的眼睛发红,红的厉害,像是憋了许久都不肯落泪,“神明恢复力量后前去宇宙中找你,幸好,他们将你找回来了。”
“你干什么非要这么拼命?这样做真的值得吗?你可知一众神明站在被你保护过的世界上,却对你身处的险境无能为力吗?”
“他们欢庆劫后余生,他们谋划之后的善后之事,却唯独不提你的安危。我亲眼所见的,说给你听,你还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吗?”
苏映溪微微一皱眉,偏转视线向周边打量。这个被黑暗包围的地方,可真不像是地球。
谈闲意似乎瞧出她的疑问,解释说:“我们现在的确是在地球上,神明们说,先前那副末日景象不可以被生灵记住,会引起恐慌,所以他们要分头行动,抹消生灵对致命天灾的记忆。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要怎么做,但从刚刚开始周围就黑下来了,伸手不见五指。”
“哦……”苏映溪缓缓地点了点头,像是放心般闭上了眼,“所以,我成功了,对吗?”
谈闲意回答她:“是的,你成功了,真了不起。”
“那我便不必顾虑什么了。”苏映溪忽然道。她还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将头别开,不再直面着谈闲意。
“在我再次看向你之前,能请你换一张脸来面对我吗?”
“……”
“谈闲意”顿住,一时不再说话了。
“谁允许你盗用闲意的脸?你知道这算侵犯肖像权吗?”
“谈闲意”静了好一会儿,仍然用少年人的声音问道:“你怎么发现的?是我哪里扮的不像吗?”
“不,很像,从脸孔到语气,简直一模一样。”苏映溪对此的评价甚高,“但是,你从第一句话开始就说错了,你叫了我什么?”
“谈闲意”一愣,“小溪?”
“对,小溪。”苏映溪轻抬嘴角,“闲意从没这么叫过我。”
对方听了,似乎有点想笑,“长久以来,我只对你多加关注,却忘了对你身边的人倾注视线,以至于真要扮作他人身份时,以假无法乱真。”
苏映溪觉得离谱,“你扮成这幅模样做什么?你认为我对闲意信任有加,知无不言,所以想趁机从我这里套什么话?”
“套话?”对方没有否认,“我确实有非常好奇的事情想要向你求证,譬如我刚刚所问,你愿意回答吗?”
不过,苏映溪还没来得及回应,眼前这个冒牌货就消失了。
她愣了愣,回过神时,发觉自己还是躺在虚空之中,四周一切的光芒都被吸附干净了。
与冒牌货一起消失的,还有刚刚不知为何,身体能够自动屏蔽痛觉的机制。
此刻,就好像是一层无形的保护罩消失,她的身体找回了痛感,积极地向她证明,她还活着。
好吧,不过刚才追着她问各种乱七八糟问题的家伙呢?
正当她疑惑时,一道立体环绕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飘渺,忽远忽近,带着点刻意营造出来的高深莫测。
“每一次见你,你都是这般出其不意。”
苏映溪眉头一跳,好家伙,这混蛋是幽灵吗?突然出声是想吓死谁?
“拥有一腔热血是好的,心怀大义更是好的。只是,若每一次你都这般冲动,不惜舍弃性命,那你到底有几条命够丢?”
苏映溪:“……”
她挺想骂人的,若非造物主舍弃了这世间,以至于世界意识感到恐慌,从不间断地为守护神制造麻烦,又将她牵扯了进来,她何至于落得这么狼狈的下场?
但她开不了口,胸口闷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像被气压狠狠压迫了一通,器官皱成一团,之后又被浸到水里泡发了似的。
“欸……”造物主见她这副模样就忍不住叹气。祂渐渐在黑暗中显形,真身仍藏于一团明亮的光晕之中,叫人看不分明。
光晕中伸出了一只手,覆在苏映溪的心口,一股柔软又温和的力量慢慢输送到她体内,替她疗愈这次所受不轻的伤。
苏映溪闭上了眼,默默融汇这股力量,它比诸神赋予她的力量更强,足够挽救她的性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映溪夺回了身体控制权,喘气时喉咙中也不再带有血腥气。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抬手拨开了造物主的手,并不算发自肺腑地说了句“多谢”。
“你肯救我,就说明我先前猜测得没错,在你眼中,今时之景的确是个考验,对吧?”
“算是吧。”造物主并不否认,“你该感到高兴,这次考验,是你为世间争取的。”
“我?”
“没错,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想过要放弃这个发展得令我不满的世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千年前,当我想要毁去世界,令一切从头来过时,你的表现使我最终停了手。而千年后,当我决定不再干预这个世界,既不庇护,也不使绊子时,也是你使我改变想法,最终我还是插手了世间因果。”
“奈莉说得没错,我确实十分喜爱你,你与我创造的守护神不同,他们生来肩负使命,为守护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是应当的。但你不同,你担负了本不属于你的责任,你为远强过你的神明善后,你的所作所为皆发自本心,目的单纯,受益者实在广泛。”
“你是我的预料之外。”
“千年前,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信念,才能使你在经历众叛亲离的境遇后,还能豁出性命去保护那群伤害过你的人。”
“你那时总爱将这份牺牲归于为了要守护世间无辜的生灵,你很善良,你恩怨分明,这本该是我创造万物时的初衷,希望人人都能如你一般,希望塑造出一个乌托邦。我们都曾这样设想过,都曾想方设法地实践过,但我失败了,你也失败了。”
“这之后,我想过要放弃,想要抹消令我不满的事物,就像是你们人类删除一局失败的游戏记录那样。而你也做出了类似的选择,可你偏偏又与我不同,你竟然还想从根源上挽救这个世界,给予所有人一个复活甲。”
“如果说那时的你,基因里带着与诸神同源的编码,促使你成为一名救世主,去拯救世间危难,但现在,只是一个化身为纯粹的普通人的你,又为何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呢?”
说到这儿,造物主轻轻笑了一下。
祂短暂地停了下来,光晕中的人影微微垂着头,像是在细细打量着苏映溪。
苏映溪凭感觉迎上祂的视线,这是第一次,造物主对她袒露心声,提及了许多她从不曾知晓的隐情。
造物主始终像个幽灵一般,无处不在,到处都有祂用以监视的双眼。祂沉默地窥视着,高高在上地观察着,试图在偌大的世界上找到令祂感到有趣的东西,慰藉漫长时光中的寂寥。
想来,苏映溪就是这千年间令祂产生兴趣的存在。
苏映溪想,造物主虽发出了疑问,但想来也并没有打算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回答,因为祂一定已经在心中有了答案,祂一贯会自以为是地揣度别人的心思。
可她还是回答了。
“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是谁的错,便该由谁来付出代价,而不是因为某些令人不满不耻的混账,做了某些令人看不过眼的混事,就为此拉上其余无关者一起遭受报应。”
“还是那句话,我所要救的,是该救之人。我所要平的,是不平之事。这世间总还有良善之辈,而好人就该有好报。”
“更何况……”苏映溪顿了顿,又道:“我不给自己戴高帽,我没有那么高尚的立场与觉悟,从始至终,我的目的都是要救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我爱他们,我希望他们好好活着,活在一个完整而安全的世界上。”
“从我这儿受益的人虽多,却也只是沾了我至亲的光。我没有闲着没事为了别人操心打算的毛病,救他们只是顺手而为,是他们碰巧与我所爱之人生活在了同一片蓝天下。”
造物主听后又笑了起来,笑得令苏映溪很是不爽。
“你果然是一点都没有改变,连这副倔的要命的脾气都和从前一模一样,别别扭扭的,何时才能有长进啊?”
“长进你个头。”苏映溪熟练地开骂,“你就是闲着没事净会给别人找麻烦的混账,只可恨我能力不够,不然第一个就该灭了你,这样人间能少去多少人为制造的天灾?”
造物主仍是笑,听了这无礼又猖狂的话也不生气,反问她道:“怎么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会送上门来讨打讨骂之人吗?你也说了,今时之景,实为考验,那么如今我既救你,就表明考验已过。你怎知,我不是来送上通过考验的奖励的呢?”
奖励?
苏映溪愣了一下,什么奖励才值得造物主特意邀功似的在她面前提起?
“如你所猜,我与世界意识的确做了交易,承诺说我会重新接纳它、保护它,不令其消磨于宇宙间。”
造物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命它设置最后一道考题,为的就是想要看一看诸神在面对这场天灾时的反应。你知道的,毕竟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背离过自己为神的使命。”
苏映溪:“那么,你对他们的反应还满意吗?”
“不算满意,也不算不满意,我认为他们很会投机取巧。”造物主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但正因如此,我对你却实在是太满意了,你拥有琉璃般至纯至净的心,这太珍贵了。因为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我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念头。”
“这世界终究太大,若指望为神者事无巨细地守护,确实也太为难他们了。而若是世间能够多些如你一般的人,能够自发地寻求自救路径,好好地将世界看作一个共同体经营下去,是不是更有助于这世上的生灵发展存续呢?”
“自助者,天助之,世间万物都该有这个觉悟。我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少数神明的身上,我开始希望能够看见一个崭新而独立的世界,由众生亲手创造、打磨、不断进化,只要他们自己满意就好。”
“因此,对于包括你在内的神明的考核,已经告一段落。”造物主的语气平缓而温和。
“恭喜你,守护了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