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年少》五色春

51、天上之水

　　好大的雨……

　　谈闲意未曾预想，他在机缘巧合之下保住一命，没有葬身于无底地缝之中，而是独自来到了一处新时空。

　　这里到处都是水，谈闲意初到之时就跌在一处水坑中，水位直接没过了他的腰，幸好他的脚下还能踩的平稳。

　　抬头，空中阴云密布，雨云浓厚且黑漆漆的，压迫感十足，云中还一阵一阵地划过银紫色的闪电。

　　冷冰冰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他不太能睁开眼，便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这是哪里？谈闲意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现在苏映溪不在他的身边，他没有了一直以来在异时空中的倚仗，从此刻开始，凡事都需要靠自己了。

　　先从水坑里爬出去吧，谈闲意不可不谓狼狈地手脚并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也弄得脏兮兮的，衣衫皱巴巴地紧贴在身体上，冰的他浑身战栗。

　　他朝四周望去，目之可及处全是深深浅浅的水坑。街上行人几无，偶有经过者，都是身披雨衣、推着三轮车费力在坑洼不平的地上穿行。

　　而三轮车上，放着许多白色保温箱，里头装着的大约是食物和饮用水。

　　谈闲意随机拦住了一个人，跟对方打听：“劳烦问一句，这大雨天的，您推着车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被问到的人将遮挡视线的雨衣帽子往上掀了掀，瞧见谈闲意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由一惊，反问他道：“小兄弟，你怎么这身打扮就出来了？这么淋着雨一定会感冒的！”

　　“我……出门着急，忘了。”谈闲意无奈地干笑一声，他也不想淋着，这不是手边压根没有能挡雨的家伙事吗？

　　不过对方也就是随口关心一句，他急急忙忙地要奔着什么地方去，暂且顾不上谈闲意了。

　　“我家开了个小饭馆，这不是快到饭口了吗，我做了些盒饭，要给前线的小伙子们送去。”

　　谈闲意一怔，前线？

　　“先不跟你说了，你快找地方避避雨吧，天要黑了，雨又大，外头太危险了。”那人重新发力，推动三轮车，“我也得抓紧过去了，希望大家还能赶上吃口热乎饭。”

　　“哦……好。”谈闲意有些愣神，站在雨中继续目送着那道用力前行的身影，直到雨幕彻底将那人模糊。

　　他呆怔半晌，再一次仰头望向愈发黑沉压抑的天空，豆大的雨滴连绵不断地砸下来，在越积越深的水坑中砸出串串涟漪。

　　大雨，积水，前线……
　　谈闲意的目光朝着四周移动，身体也慢慢跟着转动方向。

　　视线穿过沉重的雨幕，他将周遭之景映入眼帘，也将这副景象与更早的一段记忆联系在了一起。

　　想起来了，他曾与苏映溪一起来到过这里，就在时空穿梭之旅开始后。

　　而现在，很明显的，时间线继续推移着，他孤身回到了若干年后的这处时空。

　　他想，他知道当下是何时何地，又正在发生什么了。

　　从他所在之处再往前走，就是棹雪江了，苏映溪曾在这里捕过鱼，补贴她姥姥家的伙食。而谈闲意自己，也曾在这条江中做过见义勇为之事，救的是苏映溪的家人。

　　此刻，连绵不绝的雨水让他想起了家人曾与他讲述过的往事。事发之时，他甚至还没有出生，但从家人的亲身经历听来，他依然能够感同身受当时状况的危机。

　　九八年，全国降水量增长，从当年的新闻听来，各地似乎都在发大水。

　　雨水泡坏了庄稼地，洪流摧垮了房屋瓦舍，住在平原上也能见到海了。

　　而此刻，棹雪江边防卫严格，远调而来的士兵们严阵以待，守在江边严防急流没过最后的警戒线。

　　这一年，无数士兵为了阻止江洪荡平人民的家园，纵身跳入冰冷湍急的江水中，用绳子将彼此连结在一起，从岸边将沉重的沙袋运到江水中，垒起阻塞江水大力冲击至下游的屏障。

　　这一年，有人在抗洪过程中被水冲走失踪，有人坚守岗位连续多日泡在彻骨寒凉的江中，被水逐渐没过腰身和肩胛，有人连热饭都顾不上吃，还有人端着饭碗都累到直接睡着。

　　这一年，国营大厂纷纷组织识得水性的职工参与抗洪救灾，不分白天黑夜轮流在棹雪江两岸的定点位置巡逻，随时警惕水位线达到最终警戒线。

　　谈闲意的父亲和祖父作为大厂职工，都自愿报名参与过当年的抗洪行动，因此对当年之事更加了解。

　　听他们提起，当年棹雪江边居住的众多居民每日惶惶不安，担心一睁开眼自己家就被淹没了。而棹雪江的水位一直有上涨的趋势，几乎淹没岸边最后一级阶梯，不少人都收拾好贵重物品，准备随时避难了。

　　各地洪灾情况皆不容乐观，谈闲意还听说，有的地方见完全阻挡不住洪水摧毁般袭来的势头，便直接将火车开入水中，拿钢铁的力量对付源源不断奔来的水。

　　想到这些，谈闲意顾不上找地方躲避大雨，他不受控制似的朝着棹雪江边走去，越靠近江水边，那种水流激荡拍打岸边的声响便越清晰。

　　那声音，听得人心底胆寒。

　　谈闲意的脚步骤然停住，前方，禁止通行的警示牌已经明晃晃地摆上了，他身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也没有任何能够阻止洪水的手段，他若贸然前去，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谈闲意心中有了决断，反身寻找避雨之处。

　　他在周围找了个相比而言建在高点处的居民楼，比起别处房子的一楼已经开始往里倒灌水，这里的情势还没那么紧张。

　　躲进单元门中，谈闲意发现一楼楼梯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空间，被一道门隔开上了锁，里面应该装着一楼住户的一些杂物。

　　他试着摆弄了一下门上的锁头，锁扣老旧上锈，虽然他不会撬锁，但他可以用蛮力破坏掉这个锁头。

　　谈闲意手臂发力，硬是将锁扣给别了下来，将这道小门打开了。他猫着腰钻进门后的狭窄空间，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用力拧干后搭在一边晾着。

　　好冷啊……谈闲意蜷缩着身体坐下来，双手合拢搓热，捂上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发烫的脸颊。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可能要抱恙，但如今的他身无分文，没了苏映溪的庇护，他连基本的安全住处和明日的三餐饮食都不知该去哪里解决，就更别说买感冒药治病了。

　　挺一挺吧，他年轻，死不了。
　　谈闲意无奈地想着，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渐渐的，他意识有些模糊，在疲惫和寒冷共同作用下，他将脸埋进双膝间，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谈闲意被头顶忽然发出的声响惊醒，他意识到这是有人下楼出门了，此刻正走在他脑袋顶的楼梯上。

　　谈闲意顿时有些紧张，他屏住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发出声响后吸引人家的注意，将自己暴露。毕竟，他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万一被送到派出所去，那就麻烦了。

　　好在，下楼的人似乎是急着出门的上班族，压根没注意到楼梯下方一角产生的细碎变化，一推单元门就离开了。

　　谈闲意松了一口气，连忙将经过一晚后已经晾干的衣服穿上，趁着没有其他人下楼出门，抓紧离开了自己造成的“案发现场”。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但天气依然不够晴朗，明明是八月份的天，就连气温也不见回升。

　　谈闲意呼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又沉重地叹息出声。

　　他的身体已经不会感到不舒服了，果然，年轻就是恢复得快。

　　但他依然期盼苏映溪能早一点来找他，没有她在身边，他独自一人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找不到更安全合适的庇护所，也很难解决一日三餐的基本问题，连衣物的换洗都做不到，他很不适应。

　　先前有苏映溪在，除了感到在时空穿梭的过程中，万事不如在家中方便，却并没有感到有多么难过。

　　可现在……
　　谈闲意又是一声轻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仍显狼狈的模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苏映溪那边如何了，在他坠入地底裂缝之后，他相信她能够顺利解决那个时空的危机，但他不知道苏映溪会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祈祷苏映溪不要受更重的伤，也祈祷当时未及时现身的神明，能够在事后缓解她身上背负的压力。

　　谈闲意一边满心复杂地想着这些事，一边朝着棹雪江的方向走。

　　白天天气转好，江边围观实时情况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大家听话地站在警戒线外，不给救援的人添麻烦，但也都不光是在看热闹，但凡有他们力所能及帮的上忙的，谁人都会伸一把手。

　　谈闲意也站在了这群人之中，目露担心地垫脚望着更里面的状况。

　　作为一个知晓结局的未来之人，他当然确信棹雪江的水位最终并不会越过警戒线，也清楚这一遭的灾难即便过程中有再多艰辛，但风雨总会过去的。

　　只是身处当下，他能听到水浪激烈拍打江岸的声音，也能听到全身浸泡在江水中的士兵们一齐鼓劲，将新一批的沙袋和石袋垒入江河深处时的呐喊声。

　　他不由得还是紧张万分，因为他心知肚明，哪怕最后的结局是好的，但当下的拼命和牺牲却也是真的。

　　有那么一批人镇守在前线最危险的地方，替后方的普通百姓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他实在没办法轻飘飘地将“之后会好的”这类话说出口，就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对当下全力以赴的救援人员的亵渎。

　　同时，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无力。此时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成了一个只要不添乱就算是帮大忙的无用之人。

　　谈闲意不自觉地想着，如果是苏映溪在这里，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呢？

　　她一定能够想方设法帮上忙，她还可能操纵神明的力量，解决掉源源不断冲击而来的洪水。

　　总之，一定比他在这里有用。
　　谈闲意感到自惭形秽。

　　时间流逝很快，就到了中午。

　　在棹雪江边围观的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总有人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但因为无用武之地，很快就又回归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了。

　　谈闲意一直没有走，他也实在无处可去。远远的，他又听到了三轮车艰难在积水的地面上推行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推车的竟碰巧还是昨晚他搭过话的人。

　　“小伙子，又是你啊。”显然，昨天傍晚连雨衣都没有穿的谈闲意更容易被认出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我只是有些担心，想留在这里多看一看。”谈闲意说道。

　　“我们普通人担心也没有用，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这位大叔说道，又伸手指了指仍旧阴沉沉的天，“就像这雨是从天上来的，究竟什么时候停下，也是由天说了算。”

　　大叔推着三轮车继续向前，“但凡人力所能抗衡的，如今棹雪江中我们的战士都在努力。至于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谈闲意默默听着，没有说什么，只是瞧见大叔推着沉甸甸的车子行动不便，就绕到三轮车后面帮忙推。

　　“谢谢你啊，小伙子。”大叔顿时省力不少。

　　“不必说谢，您不是也要将这些东西送给前线守护我们的人吗？”谈闲意说道，“我和您一起过去吧，东西送到我就走。”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将三轮车推到江岸边，附近就有接应物资的人在，他们将车上的保温箱一只一只都卸货到地上，掀开盖子把其中的盒饭露了出来。

　　谈闲意看了一眼盒饭伙食，份量很大，荤素搭配，看着就像是很好吃的样子。

　　讲真的，他饿了……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他还水米未进呢。

　　送盒饭来的大叔完成任务，如释重负地站直了腰，好好喘了两口气，嘱咐接应的人道：“饭菜尽量趁热吃，大家再忙也要顾忌身体，不然身体垮了，啥任务也执行不了了。”

　　说完话，大叔回头看了一眼正望着盒饭保温箱发呆的谈闲意，想了想后，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拿了一份饭直接递到谈闲意手上。

　　谈闲意一怔，连忙推辞：“不用，我不用的，再说这是给前线的大家准备的……”

　　大叔一把按住他推辞的手，解释道：“我也不是官方任命的炊事班，我和昨晚那些推车往里送东西的人，都只是想力所能及地为前线拼命的大家做些什么。别的我也不会，多做点好吃的有营养的饭，让大家吃得饱，好好补充体力。只要大家吃着满意，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见谈闲意没再拒绝，大叔收回手，看着眼前年轻的小伙子，憨厚地笑了笑，说：“大家都管前线救援的人叫作战士，其实他们也都是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抗灾救援是他们的任务，我只求他们都安安全全的，前些日子怎么来的，日后就怎么回家。”

　　谈闲意从大叔的话中，听出了一股深厚的感情。或许是因为饿得有些发懵了，过了好半晌，他都原路返回退到外围警戒线那里了，才意识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战士们保卫人民，不惧牺牲，百姓们心中牵挂，祈求他们平安健康。

　　相互顾及，相互依托，这大概就是军民鱼水情的体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