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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热红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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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圣诞,整条街都换了装饰,雪一下,节日氛围更浓。
他们一同抵达酒馆外,又在巷子口分开。
传菜铃响起来的时候,Leon风风火火往后厨跑,正好撞见雍嘉岁进门,便通知她Lawrence先生又来了。
她笑说知道,Leon却不适应了,疑惑地追问厨子为什么她比自己先知道,而且她不是从来得不理会谁来谁走么?
厨子瞪眼撇嘴不说话,一个劲“叮叮叮”地猛按铃。
那天客人不多,休息的时候,雍嘉岁躲进更衣室里给Lawrence发消息,问他想不想听点特别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看见被她忽略的信息——是出地铁的时候Lawrence发给她的。
一条问她今天在不在酒馆,另一条说不在也没关系。
所以,他并不确定她今天会不会来,可他还是来了。
脑海里浮现出他在桥上静静等待的身影,隐秘又孤独。
雍嘉岁匆匆把手机放回大衣口袋,不再等他回答,拉开门出去。
餐厅角落里有架钢琴,她从来没有弹过,除了面试那天。老板质疑她只会唱两首过时的法语歌,根本应付不下来。
她其实不喜欢钢琴,小时候尤其讨厌坐在琴凳上规规矩矩地练习,一首曲子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但她痛恨的技艺让她留了下来,赚到人生中第一桶金。说第一桶金也不那么贴切,不过总归是靠自己挣来的,而且时薪也比服务生高。
后来老板也问过,怎么宁愿学新的法语歌,都不愿意上台弹几首钢琴曲。展示自己已经烂熟于心的技能,不比不停地学习轻松?
她想说并不轻松,甚至很难。
琴键是黑白的,记忆也是,唯独生活是灰色。可以撒娇可以任性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比音符流淌得还要快,曲调那么柔和,内心却有声音澎湃:不能走,不能走。这不是消遣,你正在谋生。
今天不同。
她内心很平静,直到弹完那首应景的曲子,掌声响起,才回过神来。
雍嘉岁第一反应是看向靠门的座位。
他向后靠着椅背,翘着腿,手指并拢轻拍掌心,一副云淡风轻姿态。却在看见她望向他的时候,倾身,高高举起大拇指,生怕晚了一步,她就会错过夸赞。
她笑着,向台下鞠一躬,转身返回更衣室。她换好衣服,抖开大衣伸进衣袖里,而后把围巾展开,当做披肩随意裹了一圈。
雍嘉岁从小巷穿过,去往熟悉的路途。
他会在桥上等她。
不在也没关系。
是这样的心情吗?
她走出巷子,习惯性地看向红绿灯,却发现他没有站在桥中央,而是在靠近酒馆这端的桥头。
夜深了,游人不多。等绿灯的间隙里,有自行车“叮铃铃”地从面前经过,阻隔两人视线。
但他仍然注视着她,不看手机,也没有小动作,仿佛等待就该全然专心。习惯或是教养,她推测着Lawrence沉静气质的来源。
雍嘉岁慢慢靠过去,问他去哪儿。
很自然地,Lawrence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也许是雪夜静谧,也许是与他同行,她很放松,都没意识到今天的步速与往常相比显得极为从容。
他说话也不疾不徐,反问:“你想去哪儿?”
气息在冷空气里呵成白雾,站得久了,寒意从脚底往上攀。雍嘉岁把披肩往上拉至鼻尖,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热红酒。
欧洲人一年到头都喝冰水,冬天想喝点热的,只能去买咖啡和热可可。前者喝了睡不着,后者喝完喉咙黏腻,一晚上都在找水解渴。
好在快要圣诞了,许多店铺都会出售热红酒,捧在手里取暖最是不错,偶尔啜饮一口,整个人都暖起来了。
“想喝酒?”Lawrence说他知道附近有个酒馆还可以。
雍嘉岁盯着他,一脸怀疑:“你别说你刚从那家‘还可以’的酒馆里出来。”
“那家确实也还可以……”他问,“要回去吗?”
“不。”
谁下班了还想回公司呢?
雍嘉岁笑笑,解释说:“我只是手有点冷。”
而热红酒刚好能取暖。
他闻言摊开手掌,朝她伸来。
雍嘉岁没动,挑眉看他。
“不是冷吗?我的手很热。”Lawrence再次伸手,径自将她冰凉的手指包裹住,带着她往前,“你把我当一杯热红酒就好,买到红酒再换掉。”
来不及反应,热源已经将手指包围,在他的掌心,冷和热都分明。
Lawrence拉着雍嘉岁的手,一起放进大衣口袋。他回首望向桥那端,提议去那边找找看。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集市。”
他好像很喜欢碰运气,言语间充满欣喜。
雍嘉岁只是跟着他,任由他牵着,越过艺术桥,来到塞纳河南岸。
他走得慢,随口提起自己小时候也学过几年钢琴,当然不是自愿,只是遵从父亲的意愿。
雍嘉岁:“巧了,我也是被迫学的,只不过想让我学钢琴的人是我妈妈。”
“所以我偷偷把琴键拆了。”
“你小时候挺叛逆啊……”她想起他在家和在外截然不同的反差,笑说,“我倒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只敢调松琴弦。走音之后没法弹,只能等到请人来修,这样我就有时间休息,去玩自己想玩的。”
他抓住重点:“喜欢玩什么?”
“你呢?”雍嘉岁反问,“把琴键拆了,不会是当木头烧吧?”
“当石头雕……”Lawrence看着她因震惊而瞪大的双眼,笑起来,“轮到你了。”
他的思维习惯像个商人,却又不纯粹是个商人,因为他付出之后并不执着于收益,但必须拿到回报,哪怕回报低到只有两个字。
“乐队。”
“所以你还会别的乐器?”
“不会。”她想起那些年的叛逆,神色变得柔软,“我是主唱。”
“那很合理了。 ”
……
边走边聊,过了新桥。
他的口袋和手都是温暖的,隔绝一路而来的风,雍嘉岁的指尖被渡上一层暖意,融融地传遍周身。
Lawrence没有发现,仍然紧握她的手。他感受到她的视线,看向北岸:“要去对面吗?”
雍嘉岁时常看不清,他到底是傻气还是精明。
如果不是他提起,她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携手渡过两座桥,眼前是第三座。亚历山大三世桥堪称巴黎最奢华的桥梁,繁复灯具由小爱神托着,放眼望去,一派辉煌。
她在这辉煌里退缩,试图抽手。
Lawrence却用力握紧,拇指在她手背轻捏一下:“看。”
她顺着他目光,看向不远处——入夜之后,铁塔每到整点都会亮灯,这座城市的标志在黑暗里具象再具象,汇聚成一座塔形灯海,比桥上堆满积雪的青铜灯还要灿烂。
如果灯光有声音,铁塔大概会噼里啪啦响。雍嘉岁被这个想法娱乐到,脱口而出:“像鞭炮。”
Lawrence轻笑,很短促:“难道不应该是像烟花吗?”
那时零点,河面映着璀璨灯火,真的很美。只是河风吹得发丝飞舞,她不得不分心去拨开。也是那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放在他口袋里的右手是暖的,拂过头发的左手顺势贴上脸颊,冰凉和滚烫交织,激得人猛然清醒。
“回去吧。”她在灯火里回头,意兴阑珊地抽回手,“今天就聊到这里,明天见。”
“都走了这么远,现在放弃岂不是很可惜。”
他在说热红酒,雍嘉岁想到的却是另外的事,关于学位,关于方幸。
不等她回答,Lawrence又问:“明天继续?”
“嗯。你不方便的话,可以换个时间。”
“那倒没有。”他抬手,拨开衣袖确认时间,而后看向她,忽而一笑,“明天已经到了。”
雍嘉岁背对铁塔,灯光仍在她身后闪烁,只是此时此刻,心里也跟着他会笑的眼睛亮起噼里啪啦的光。
她上扬的嘴角收不住,明知故问:“所以呢?”
“所以不要去坐地铁了,我送你回家。”
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雍嘉岁也没想跟他客气。到家之后外套都没脱,直奔窗边。
他果然还停在那里,车窗降到一半,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仪表盘的红色数字。
她推窗,伸手出去挥了挥,算是招呼。车窗很快升起,应急灯闪了两下之后,车身快速倒退,消失在街角。
雍嘉岁换上睡衣,给自己开了一瓶冰酒。那是之前买的,明明选它是因为口感口味都胜过红葡萄酒,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怎么尝都觉得味道不对。
她拿起酒瓶翻看,确定还在赏味期内才作罢。酒杯遗留在书桌,第二天临走前都还剩小半杯。她赶到酒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厨子今年的热红酒什么时候上。
厨子拍拍胸口,反问要不要把他煮了给她下酒。
他一忙起来就这样,要么想炸厨子,要么想炸厨房。
雍嘉岁撇嘴,耸耸肩,转身走了。
Lawrence没来,常坐的位置因为靠门漏风,不到万不得已,客人都不愿意去坐。那个座位一整晚都是空着的。
她也就明目张胆地,频频向门边望,直到下班。
明知道今天没有人在等,雍嘉岁还是匆匆忙忙换上衣服,小跑向外。
有的东西吃到嘴里也就那样,偏偏吃不到的时候就会日思夜想。她治不了这个毛病,只能顺着自己毛捋。
她走出小巷,下意识看向红绿灯,绿灯亮着,路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在那里。上桥的时候也不自觉看向桥中央,仍然没有人在。
直到桥头,这次终于有人在,却不是她想象中的人。
心脏很重地胸腔里撞了一下,而后归于平静。那种情绪像气球,慢慢升空、失重,直至落空。
流浪艺人孤独地拉着手风琴,偶有游人路过,脚步没停,但会弯腰往他的帽子里丢几枚硬币。
雍嘉岁沿着南岸,独自前行,直至香榭丽舍大街。她找到了热红酒,买下一杯,捧在手心小口啜饮。
临近零点,好些游客不约而同举起了手机。
她看向他们镜头对准的方向,是还没亮灯的埃菲尔铁塔。
煮过的红酒带着香橙的酸涩气息,在唇齿间晕开。雍嘉岁不可避免地想起对她说“把我当成热红酒就好”的人。
她忽而明白,于她而言,“不在也没关系”原来是一种隐秘的期待,它藏着没说完的下一句——你在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