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不如收徒弟》照东隅

1、月落林

　　议事殿。

　　“再不成家，魔族便没你这个少主。”
　　中年男子额上一对狰狞魔角，嗓音沉如钟，瓷盏内茶汤起伏，他冷脸呷下一口，放下茶杯时，盏底磕在桌上，撞出清脆的响。

　　话落下，众人便皆知眼前上演的，是一场催婚戏码。

　　历辛懒洋洋斜在宽椅中，面对历冥的逼迫，他先笑，后道：
　　“草草娶亲，岂不耽误人家？”

　　烛火昏黄，映出一双含情眸，再向下，是鼻尖左侧一点猩红小痣，此人唇色不点而朱，面无表情已足够艳丽，一笑，更是生动的不像话：“儿臣终身大事，父尊还是不要插手。”

　　见他冥顽不灵，男人深深吸入一口气，气势猛涨，仿佛下一刻就要暴怒。

　　气氛僵持，下手装鹌鹑的大长老吕曲赶紧见缝插针，冲历辛规劝：“少主安顿下来，诞下子嗣后继有人，省去我等一大心事啊……”

　　说来，魔族男女正常二百岁成家立业，而历辛今时三百一十六岁，虽说不老，却也算大龄剩男，着实令人着急。
　　且近百年来，人魔两族摩擦不断，战事时刻处在紧绷阶段，若真打起来，哪儿还有结亲的机会？历辛为直系继承者，自然首当其冲要抓紧操办。

　　面对长达几十年的催婚，历辛烦不胜烦，他似是无奈，似是妥协，游离视线，目光逡巡，末了，精准点在殿门口左侧的角落中。

　　准确来说，是角落中站着的侍卫。

　　历辛心中一动。

　　小侍卫气息收敛，于墙边隐匿，若不特意去找，决计注意不到，可但凡注意到，便无法将目光挪动分毫，历辛坐直身体，一个想法破土而出，似乎是此想法取悦到他，历辛眼都笑的弯起来，他启唇：
　　“吕长老，稍安勿躁。”

　　不等吕曲说话，历辛状似诚恳，建议：“后继有人，何止娶亲一个方法？”

　　吕曲：“那不然？”

　　历辛没有理他，而是微微歪头，头上的魔角随着一起向下倒，问：“小侍卫，叫什么名字？”

　　一言毕，大殿其余两人回头，齐刷刷朝墙边望去。

　　被历辛提问的少年抬头，在暗中，一双眼中瞳仁黑亮，如沉潭漆墨，陡成焦点，他好似无所觉，依旧定定与历辛对视，等了好一会，简短答：
　　“谭，小莫。”

　　少年嗓音没完全褪去青涩，还夹着淡淡的哑，却冷冽寒凉，生生冲淡了那点稚气。历辛咀嚼这个名字，饶有趣味，这小侍卫像块冰，往那一杵冻死个人，竟然拥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名字。
　　他招手：“过来。”

　　少年召之即来，从阴影步出，阴阳交接间，光影极尽描摹他的轮廓，眉深邃，鼻高挺，一副薄情长相，额头照例有一对小小魔角，这张赏心悦目的脸摆出来，很难不让人有好心情。

　　历辛用眼神描摹完毕这张脸，张口就是忽悠：“谭小莫，你今日面门大盛，是遇转机之兆，把握此次机缘，未来必定幸福美满、所愿皆成…”
　　音色自带缱绻，他说的煞有其事，听者便不自主信了几分，吕曲沉浸其中，叠声感慨：“少主还会看相？厉害厉害……”

　　谭墨则是无波无澜，神情冰冷。

　　历辛见他如此冷漠，也不再装象，开门见山：“所以，愿不愿做本少主的弟子？”

　　历辛不支持包办婚姻，草率娶妻生个孩子，他决计做不到，但若取折中之法，收一名弟子，他大可悉心教导，做足本分之事。

　　可收徒和娶妻怎么说也差之十万八千里，这边谭墨还没表态，吕曲已经惊喊：“少主！”
　　他喊完，求助般去看上首的历冥，意思是让对方拿个主意，历冥接收到目光，如他所料，驳了历辛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理由是：
　　“他只是侍卫。”

　　“有什么分别？不要太古板嘛…”历辛不动摇，视线不措，依旧紧盯少年看，说出事实：“不都是两个眼睛，两只手，两条腿？”

　　随话音，历辛用手依次趟过少年肩、肘、胯等部位，越摸，他神色越变，最后，甚至直接拽住对方手腕将人拉进，朝前探身，抚上对方腰侧。

　　为图方便，历辛几乎将自己偎进谭墨怀中，他伸出胳膊，环着腰后摸索几番，最终以三指扣住少年一节脊骨，眸中惊艳之色闪动，脱口： “根骨极佳！”

　　谭墨绷紧腰身，眉头蹙起。

　　还是历冥看不下去，喝止他：“摸根骨就好好摸，别趴到别人身上！”

　　历辛慢悠悠撤回身子，对吕曲道：“这种好苗子，叫人家当侍卫？”

　　其实，这就是历辛不懂的恶趣味了，此乃管事故意安排，专门收进天赋高、长相好的魔在跟前端茶倒水、洗碗拖地，起到一个观赏作用，看着舒心。

　　吕曲则对历辛口中的‘天赋高’很好奇，仗着在历辛下手，也是一探身，伸手抓向谭墨腰侧：“叫老夫也摸摸…”

　　修行人士关节脊骨皆是软肋，谭墨先前叫历辛得手，已是不设防，别人再想摸，可不会再给这个机会，他眼皮都不撩，步子一挪，可以说是无情，闪过吕曲伸来的手。

　　吕曲一击不中，讪讪收回手，道：“还是个练家子…”

　　历辛没有理他，正认真思索收个徒弟的可行性，论天赋，谭墨是难得一遇的人才，没有人会不爱惜，就算历辛独惯了，依旧不免心动。

　　阴差阳错捡了个宝贝，算是意外之喜，可今天这出，也着实猝不及防。
　　算了，不管了，他历辛什么时候成按部就班了人了？

　　趁热打铁，历辛晃谭墨的手，将人视线拉回到自己身上：“愿不愿意？说话。”

　　谭墨不语，似乎在思考，最终，在历辛逐渐殷切的注视下，他一颔首。

　　两人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说风是雨的成了一对师徒。

　　历辛满意，不动声色递出眼神，吕曲接收到，凭多年相处明悟了他的意思，他挣扎几番，最终妥协，先是装模作样感叹一番，而后对着历冥打哈哈：
　　“尊主，此招未尝不可啊，臣听说，人族今年新晋了一个什么魁首，吹的跟什么一样，若我们也训练一名少年天才，将那魁首打败，岂不爽哉？”

　　历辛听他吹嘘，憋笑捧哏：“所言极是。”

　　话说完，他本不觉得有什么，可身旁一阵气压骤降，又不知戳到少年哪根神经，冷的仿佛刀子割面，历辛不禁怀疑这人冰块成精，坐的稍微远了点。

　　面对吕曲的临阵倒戈，历冥再次狠揉眉心，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两个，给本尊下去。”

　　历辛巴不得脚底抹油赶紧走，临走前，他站定，对历冥要来一份魔族详尽地形图收入怀中，末了，又指使吕曲叫他明天送几本入门功法来。

　　跨出议事厅，历辛昂首，惊觉天色已暗，吕曲自后叫住他：
　　“少主真要教他？”

　　历辛瞥他一眼，情绪流露，是在问：不然？

　　这下轮到吕曲不懂了，他扫了眼跟在一边的少年，又看回历辛，不确定道：“难道…不是用来搪塞我们的吗？”

　　历辛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本少主随心而为，若不想，就算强逼，也不会乖乖就范。” 他语气带上揶揄：
　　“况且，你当本少主新弟子的面说这些是存什么心思？挑拨离间？”

　　“好吧，好吧。”吕曲在历辛跟前，永远是那个嘴笨的，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吧’，摇头走开了。

　　历辛不去管他，带着谭墨往相反的方向去，随口安抚：“别听他的。”

　　后者不置可否，历辛又问：“此前从未在议事厅见过你，是新调来的？”

　　谭墨：“自小流落人族，最近才回魔域。”

　　历辛眼中划过惊讶：“竟是如此，人族恨透了我们，你如何隐藏的身份？”

　　对于这次问话，对方却以沉默作答，历辛憋个伴死，一路上，对方惜字如金，历辛感觉自己在和一个闷葫芦并行，郁闷得不行。

　　好在路程短，不到半柱香时间，历辛将少年领入一方小院中，院里空荡，仅配一间房，却五脏俱全，历辛将此处指给谭墨，叫他先住在这里，缺什么明日再说。

　　谭墨不仅话少，事也少，估计住草房也能欣然接受，他没有多看自己的新房子，而是率先对历辛道：“多谢。”

　　历辛笑他客气，挥手打发他进屋，见再无旁事，转身离开。

　　这间房离历辛自己的住处近，来往方便，从谭墨那离开，历辛闲庭信步，在路上慢吞吞的走，百余步过，陡然朝空气喊：
　　“系统，出来。”

　　这是一个秘密。

　　三月前，这东西出现，自称‘系统’，且能直接入侵神识，在脑海中说话，历辛可谓大惊失色，急忙翻遍古籍查找这诡异物种，怎料无功而返，系统让他别费力气，历辛又问它有何目的，系统不答，直接沉寂了。

　　这一沉寂便是三个月，仿佛从未来过，历辛都以为是自己太久不睡产生的幻觉，正要忘记这段经历好好休息一阵，系统再次出现了。
　　就在刚刚，他收徒后的瞬间。

　　历辛：“去而复返，有事？”

　　系统只回：【时机到了，本系统来发布任务】

　　“任务？”

　　【是的，宿主】系统讲话时，先有细微电流声，而后发出人言，它直接在历辛脑海中出声，听感空灵悠远，带丝丝威严，叫人不禁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系统静默下去，随即，历辛神识内波动渐起，徐徐展开一幅酷似雷达的地图。

　　地图整体成不规则椭圆形，四面延伸，盖魔域所有城镇村庄，上临北疆，下接南疆，东边是人魔两族边境线，西靠无尽死海，涵与现实分毫不差。

　　历辛对此地形图不能更熟悉，他观摩两眼，额外发现图上十数个漆黑标点，正闪烁如呼吸，透出丝丝阴寒之气。

　　系统切入正题：【你要去到这些标记的地方。】

　　去干什么？历辛操纵心神过了遍标记的区域，在脑中绘制了更详细的平面图，脚步调转，往专属于自己的书房去，边道：“具体说说。”

　　系统不多废话，将缘由一股脑道出：【这些地方怨气横生，为祸民间，必须连根拔除。】

　　怨气？

　　这名词出现的突兀，历辛从未听过，也没见过有什么气息为祸魔族，他怀疑系统搞错了，便要质疑，就听对方继续道：
　　“怨气无形无踪，仅本系统能够感知、定位，本系统选择了你，因此除了你，暂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有清除怨气的能力。”

　　历辛到书房前，抬手向前推，木门厚重，吟出‘吱嘎’一声，其内昏暗一片，历辛弹指轻点，瞬时烛火摇曳，灯火通明，他抬脚步入房中，问：“既然无形，为何要除？”

　　说罢，他径自坐到桌案前，铺开历冥交给他的魔域地形图，系统见状，只说：
　　【你自行对照，便明白一切。】

　　这是从议事厅离开前，系统让他管父尊要来的，当时历辛不明所以，现在总算明白了用处。

　　地图展开，几乎铺满偌大的桌面，历辛起身去看，算完整看全。他听从指示，仔细对找雷达图与眼前地图，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黑点标记的地区，三年内都发生过极严重的天灾。

　　之所以是‘天灾’，便是因为来历诡异，突而袭来，无法追溯，令历冥及各长老头疼已久，历辛暗说：
　　难道魔域各地百年来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皆是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怨气？

　　他收起平日轻佻的姿态，不再死磕地形图，而是转手翻出魔族近十年所有大型事件簿，逐个对照排查，惊觉果然如此。

　　历辛不得不尽信系统的言论，系统见他想通，插了一句：【带上你的新徒弟，他有用。】

　　历辛一顿，眉挑起，不问‘他有什么用？’，而是：“为何说他有用？”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里，竟然透出一丝心虚，它含含糊糊：【因为……本系统也打算绑定他。】

　　历辛眯眼，眸中流光闪动，他忽地展颜，斜向后一靠，恢复成稀松懒散的样子：“你还带打包带走的？”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收他为徒。”

　　系统又变成平常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心虚只是历辛的错觉：【当然，一切都是既定，本系统博古通今，知晓未来。】

　　历辛随口讽：“吹嘘。”

　　系统并不死板，与它对话，同和平常友人聊天，历辛不禁多问了几句，系统一一解答，最后道：【你二人是本系统亲自遴选的人，签订契约，宿主会获得感知怨气、净化怨气和祛除怨气的能力。】
　　【但契约成，必须完成除怨任务，否则抹杀。】

　　历辛不怀疑系统的话，且为魔域做事，就算没有任何惩罚，历辛也会主动除怨，他几乎没有再犹豫，便道：“签。”

　　系统不拖沓，在神识内展开一幅淡金色卷轴，其上微光圣如天书，隐隐威压倾泻，历辛仔细看过两眼，在落款处烙上印记，便算契约完成，确认无误后，他问系统：
　　“何时出发？”

　　系统：【静待明晚。】

　　说动就动，对方历辛的一贯作风，他唇角上扬，心情大好，开始将每个标记的地方与对应灾祸整理成册，忙活到大半夜，才算消停。

　　透过窗户看，夜色蔓延，鸟叫虫鸣纷纷隐匿，历辛干脆不回去，准备在书房捱过一晚。

　　里间备有简单床榻，万籁俱寂，历辛收好书册，脱去外衫，和衣躺下休憩，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他耳尖一动，听见刺耳的木质挤压声炸响在外。

　　历辛猝然睁眼，戒备且无声的起身，朝还亮着烛火的外间摸去。

　　书房的烛火仅剩桌上的那盏，虽有光亮，却影影绰绰，聊胜无于，历辛这个角度，仅能看见桌面的半个角，以及背对自己的一个人形。

　　历辛不再等待，运魔息在手，飞速朝黑影攻去，对方向左一闪，历辛一击落空，却不退避，再次以身迎上，以肘推向那人。

　　奇怪的是，对方转身，却并无还手之心，仅小幅度格挡了一下，就顺势被压向地面，倒地途中，他后肩磕上桌腿，撞出一声响。

　　院角墙根的蝉被惊醒，霎时聒噪鸣音，和着两人凑在一起的心跳，堪如鼎沸。

　　历辛扫了一眼桌面，眸色下沉，逼问：“谭小莫。”
　　“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