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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拉帮套”的儿子 ...

  •   毕家的孩子很少在街巷里和别的孩子一样玩。
      毕杏波不管走到哪儿肩膀上都背着毕杏珍。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米庆华比糖纸。毕洪亮也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随便玩,他要帮着毕杏波干活,他最拿手的就是用写过字的本子叠匣子枪,“姐,你看像不像?”毕洪亮抽回流出来的鼻涕问姐姐。有时候,毕杏波就说:“你去玩一会儿吧!”“真的,你不告诉妈?”毕洪亮虽然担心姐姐她们告状,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对玩的向往,抽着大鼻涕跑走了。
      “姐,买袁爷爷家房子的那家有八个小子,有俩爸!”毕洪亮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来。
      “别瞎扯,谁家都是一个爸,他家咋能有俩?”毕杏波瞪一眼毕洪亮。“骗你是小狗,不信,你去问米庆华。”毕洪亮知道毕杏波跟米庆华好。“咋能有俩爸?”毕杏波不相信地嘀咕。有晚上,毕杏波背着毕杏珍到米庆华家玩,她把毕杏珍往米庆华家的炕上一放问:“哎,你知道吗?咱院新搬来的那家有八个小子……”“谁不知道,还有俩爸呢!”米庆华抢过毕杏波的话头。“真有俩爸?”毕杏波不相信地看着米庆华。“那还有假,我妈说,他家有一个爸是、是叫啥,叫 “拉帮套”(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多半是其中有个男人因疾病缠身而丧失劳动能力,另外的这个男人负责养家糊口),“对,是叫这个名。”米庆华一本正经地看着毕杏波。“啥叫拉、拉帮套?”毕杏波结巴着问米庆华。“我也不知道,你问我妈吧。看我又有一张富拉尔基出的糖纸。”米庆华不愿意再讨论“拉帮套”的事儿,就打断毕杏波,兴冲冲地拿出自己新攒的糖纸。“哦!”毕杏波看着米庆华的糖纸嘴里慢应着。
      “妈,啥叫‘拉帮套’?”晚饭时,毕杏波刚扒拉一口苞米馇子就抬起脸问母亲。“你说啥?”母亲吃惊地看着毕杏波。“就是、就是,买袁爷爷家房子的人家,米庆华说的,他家有俩、俩爸,她妈说叫拉帮套。”看到母亲严厉的眼神儿,毕杏波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不是,他家有八个小子,还有俩爸,没有拉—帮—套。”毕洪亮怕毕杏波骂他,就笑嘻嘻地看母亲。“把饭咽进去再说话。小孩子别乱嚓嚓,啥俩爸仨爸的。”母亲用筷子敲着桌子说。毕杏波和毕洪亮都惶惑地点点头。毕杏波看见母亲沉吟了一下,想要说啥,最后还是没说。
      “听说了吗?买老袁家房子的那家人,有俩老爷们,一个瘫痪了,这个老光棍主动上门,他俩年轻时指定就不利索,说不定这八个孩子就有这个……”舅妈啪嗒啪嗒地走进毕杏波家,大声小气地跟母亲说话。舅妈少有的高兴。母亲看一眼毕杏波,毕杏波和毕洪亮赶紧捡桌子刷碗,躲到外屋地去了。舅妈和母亲对看了一眼,声音小了起来。
      天黑了,毕杏波家十五度的灯泡泛出焦黄的光晕。

      天气闷热,屋里像一个蒸笼,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咋也睡不着,毕杏波和毕洪亮的手里拿一块纸壳当扇子。“哥,你把纸壳给我呗!”黑暗中,毕杏艳哀求毕洪亮。“不行,你碗里苞米馇子的豆咋不给我‘刺’一个。”毕洪亮把“吃”说成了“刺”。“不给拉倒,大舌头。”毕杏艳气呼呼地骂。“妈,我哥掐我!”毕杏艳尖声尖气地喊。“别吵吵,大的没个大样儿。”听到母亲骂,毕洪亮像猫似地缩着头。“这天八成是要下雨,连个星星都没有,瞅这蚊子。”母亲坐起来噼里啪啦地打蚊子。“我去找几块纸壳。”说着话,毕杏波从炕上跳下来,跑出屋去。
      毕杏波一直跑到袁爷爷家的院门口,白天时,她好像看见袁爷爷家院墙的拐角处有一个纸壳箱子,大概是谁家装小鸡崽儿用的,箱底尽是鸡屎。毕杏波想,把底撕掉留出干净的帮也不会太埋汰,给毕杏艳和毕杏珍每人撕一块,再给母亲弄一个大块的,让她和毕洪江俩人用。毕杏波凭着记忆走到墙的拐角处,黑暗中她踢了两下脚,却踢空了。毕杏波低头仔细地踅摸,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毕杏波伸手去抓。“妈呀。”毕杏波一声惨叫差点吓晕过去,她转身要跑。“你拽我头发干啥?”是一个小孩的声音。“黑灯瞎火地我上哪儿能看着你,你是谁?”毕杏波的一只脚没有落地,她颤着声问。“我是这家的,你是谁?”小孩反问毕杏波。“你管我是谁,我来找纸壳箱子。”毕杏波的心还在狂跳。“嗯,是这个。”小孩从屁股底下拽出被他压扁的纸箱子。毕杏波没想到小孩会把纸箱子给她。她拎起纸箱子问,“你是这家的?就是有俩、有八个小子家的?”毕杏波本来是要说俩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黑暗中小孩点头毕杏波没看见。“你咋不说话?你姓啥?”毕杏波问。“我叫荆五!”“啥?京五是啥名字?”毕杏波不解地问。“荆五咋就不是名字!”小孩倔强地争辩。
      “要下雨了,我得回家。我妈还等我呢?你也快回家吧!”跑出好几步了,毕杏波又回过头喊,她觉得叫“京五”的小孩有点怪。
      雨点像爆豆子似地在毕杏波的身后掉了下来。

      傍晚,全院里的人都把脖子抻出老长地往荆五家的院子里、屋子里瞅,舅妈也领着李国、李佳去荆五家门口看热闹。母亲不让毕杏波她们出去,她说:“一个小孩子,哪有热闹上哪儿去,没规矩。”母亲借着夕阳的最后光亮给毕杏珍做鞋子,麻绳嗤嗤地穿着鞋底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牙根儿刺挠。毕杏波收拾完桌子坐在炕上,她们谁都不敢动,你看我,我看你地瞅着。毕洪亮看着毕杏波说:“姐,要不,你再给我们讲刘文学的故事?”“不行,都讲一百回了,换一个!”毕杏艳噘着嘴说。“那行,我给你们讲《鸡毛信》的故事!”《鸡毛信》的故事刚讲到第三遍时,舅妈带着李国、李佳踢了趿拉地回来了。舅妈直接来到毕杏波家住的下屋。“都吃完了,我还以为你们没吃完饭呢,咋没去看热闹?”看舅妈的神情,像是占了大便宜。母亲把锥子在头皮上划了两下说:“没有,我着急把鞋上上,你没看那个脚趾头都出来了。”母亲朝着毕杏珍的鞋努努嘴。“这俩老爷们用一个老娘们咋说也不行。别看那个瘫了,可他那地方估计还能用,自个的女人老往别人被窝里钻,他要不知道还行,这眼睁睁的……”母亲看毕杏波一眼,毕杏波领着毕洪亮他们到院子里去玩了。“你家这孩子,就是这样好,不听大人下巴嗑。”这回舅妈是真心实意地夸赞。“那老瘫巴,腿不能动了却挺有劲,把桌子都掀翻了。”舅妈撇着嘴说。“咋还动那么大火气,不是他愿意让这个男人进门的吗?”母亲把麻绳拽得嗤嗤地响。“让这个男人进门,是为儿子们能吃上饭,可看到自个的女人老睡到别人的被窝,还整出挺大响声,他能愿意?就找茬儿。今天就为两个鸡蛋,这个男人干活累,女人给煮俩鸡蛋,可躺在炕上的不愿意了,他干啥累,干你累吧,就把……”舅妈两嘴丫子都是白沫儿。

      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荆五坐在墙的拐角处,大多的时候,他都低着头玩土。双手捧起一捧土,再看着土从手指丫缝里一点点流下去。有时候,他也死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儿,眼神儿迷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不管旁边的孩子玩得多热闹,他连一眼都不看,他像一个僧人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看到过荆五站起来或走路,都是坐着。毕杏波心里嘀咕,莫非他也不会走?有好几次,毕杏波都想跟他说话,但是一看到他散淡的眼光,她不知道跟他说啥。这天晚上毕杏波放学,刚走到大门口,又看见荆五坐在墙的拐角处。
      “你咋老坐旮旯?”毕杏波鼓足了勇气和荆五打招呼。
      “你上学了?”想不到荆五真说话了,眼睛里还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我放学了。”毕杏波纠正荆五。“
      上学好吗?”荆五问毕杏波。
      “那你咋不上学?”毕杏波蹲下身子问荆五。“我大爷说,让我明年上学。”荆五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你今年多大?”毕杏波摩挲着荆五的头发问。“我十二。”荆五的眼神儿又散乱起来。“啊!你都十二了还这么矮?”毕杏波的眼睛都瞪圆了,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比了比。荆五低下头,使劲地看着地。“你咋老像有愁事儿?”毕杏波一问,荆五又低下头用手指就使劲地抠土。“你一天能不能教我认俩字?”荆五抠了半天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毕杏波。“能,我要是上午上学就下午教你,要是下午上学就上午教你,你还可以到我家去学,我每天都教我弟弟妹妹,还给他们讲故事。可他们现在不爱听刘文学的故事了,等明个我有钱就买小人书给他们念。”毕杏波一口气说完。“那,我还是在这儿等你吧。”荆五执拗地说。
      毕杏波教荆五“人”字,荆五很快就学会了。
      “我教你认字,你叫我老师。”毕杏波看着荆五说。
      “你那么小,我叫你老师?我明年上学才有老师呢。”荆五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那你叫我啥,叫我姐也行。”毕杏波想了想说。“我咋能叫你姐,你比我小。”荆五认真地看着毕杏波说。“嗯……”毕杏波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呼,就说再学“口”和“手”吧。荆五用一个细木棍在地上反复地写着“人、口、手。”“你脸咋那么白,比李国的脸还白。”毕杏波问荆五。“人……”荆五在地上写着念着,他不回答毕杏波。“哎!”毕杏波扒拉荆五。“那,李国是谁?”荆五头都没抬地问。“李国,就是李国拉。”毕杏波没好气地看着荆五。“那,李国拉是谁?”荆五打破沙锅问到底。
      “今天就学这三个字,我回家了。”毕杏波头也没回地跑回家。
      一连三天毕杏波都没看见荆五。毕杏波不敢到他家去问,母亲不让他们到荆五家去。母亲说:“少打听人家的事儿。”星期一,毕杏波是下午上课。晚上放学,她离老远就看见荆五坐在墙的拐角处。“咋这些天没看见你?”毕杏波蹬蹬地跑过来用脚尖儿点一下荆五。荆五抬起头看着她没说话,毕杏波发现荆五的脸不像李国的白,是灰白。“咋老坐地上,你不会走道啊?”毕杏波想起荆五有一个瘫痪的爸。毕杏波一问,荆五下意识地把伸出去的腿绻回来。“你不学字了?”毕杏波蹲下身子看着荆五问。“咋不学?我知道你这点儿放学,就出来等你!”荆五迷茫的眼神儿有了亮晶晶的东西。“那不行,我得先回家做好饭,才能出来教你。”毕杏波生怕荆五眼睛里的那点儿亮消失又马上说:“吃完饭,我就出来,今天学‘上、中、下’。”“那,那我在这儿等着你。”荆五点点头。
      天都蒙蒙黑了,毕杏波才跑出来。“等着急了吧?哄半天我老弟才睡着。”毕杏波喘着气说。“没,我就是怕你不来了。”荆五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为了证明荆五好看,毕杏波也把嘴角向上挑一下。毕杏波挨着荆五坐下来问,“你咋不跟咱们院里这些孩子玩?夏天玩打仗、藏猫猫、弹溜溜、扇啪叽,冬天还打雪仗、抽冰尜、滑爬犁啥的,成好玩了,我弟弟用纸叠的匣子枪可像啦,改明让他给你叠……”“没意思。”不等毕杏波把话说完,荆五就打断她。“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话,说说你家,说说你爸你妈。”毕杏波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咋不说你家?”荆五讨价还价地看着毕杏波。
      天完全黑了,月亮像一个新结婚的小媳妇害羞地露了一下头又钻进一块云彩里去了,毕杏波惋惜地拍了一下大腿,她瞪圆眼睛希望月亮能快点出来。果然,这轮满月慢腾腾地出来了,云彩像一块旧绸子被月亮轻描淡写地甩掉了。要是白天看这云彩指定是红色的,毕杏波心里想。“唉!”毕杏波叹口气转向荆五说:“我家有啥好说的,我爸死了,我妈带着我们五个孩子过日子,不像你,有……”毕杏波把俩爸的话咽了回去,她觉得有俩爸不是啥光彩的事儿,要不,舅妈一说起这事儿来咋是那个神态。“哦!”荆五没在意毕杏波的神情应了一声。“那你,想你爸吗?”荆五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闪亮。“那咋不想,我妈也想,再说我们还老被人欺负,要是我爸活着的话……”毕杏波的眼里有了泪光。“你家可真好,我爸要是死了,我就不想他,我妈也不想。”荆五的眼睛又望向远处。“那为啥?”毕杏波睁大了眼睛。“我爸不稀罕我,也烦我三个弟弟。他说,不让我们上学,全让我们做睁眼瞎。”荆五噘起了嘴。“你爸真狠,没准是后爸。”毕杏波想起爸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只要能念好书,家里再穷都供。”“我才不是后爸呢,我爸说我是野种,还说十个杂种九个混蛋,念书也白瞎了。”荆五直视着毕杏波。“啥叫野种、杂种?”毕杏波也看着荆五问。“我不知道,反正我一记事儿我爸就打我妈。后来,我们那屯子里的人还给我妈的脖子挂上一只鞋,白天让我妈在大街上走。晚上,我爸就让我妈跪着。我大爷半夜跳窗户救我妈,把我爸打了,我爸就不会走了,我大爷被抓起来。我三岁时,我大爷就住我们家了。我爸还是整天骂,自从我有了三个弟弟后,我爸更骂了……”原来荆五说起话来也嘎巴溜脆。“你爸烦你大爷?”毕杏波双手攥成两个小拳头。
      “杏波,还不回家睡觉。”听见母亲的叫声毕杏波撇下荆五撒腿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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