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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大年夜的饺子煮烂了 ...

  •   袁奶奶生女儿的时候,月子里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女儿是袁爷爷当爹又当妈带大的,他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元旦之前,袁家的女儿出嫁,母亲破天荒没有上班,她特意从舅妈家的缝纫机油壶里挤出两滴油在手心里,双手叠在一起搓了几下把油抹在头发上。母亲的头发立刻打绺,她用木梳梳了一会儿,打绺的头发就散落了。看着母亲油光可鉴的头发毕杏波想,要是有一只蟑螂爬上去,肯定得摔个四仰八叉。母亲的脸上挂着笑走了。父亲死后,毕杏波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脸上喜兴的神色。毕杏波心想,如果结婚能让母亲高兴,她愿意把自己嫁出去。与母亲比起来,舅妈的脸上悻悻的。早晨,毕杏波出去倒煤灰,无意中听见舅舅和舅妈高一声低一声的谈话——舅舅说:“你一个人去看看得了,有啥可铺张的,不就是一个绝户吗?”“那,你看你妹妹这个张罗,我看有点儿得瑟!”舅妈说。“她,她可能是看老袁家夏天时帮过她呗。”舅舅支支吾吾的声音。“那咱们……”舅妈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后来舅舅和舅妈的嘁嚓声毕杏波没听见,她也不想再听了,反正回去跟母亲学啥,她也不相信还得骂她。毕杏波本打算回去问问母亲啥叫“绝户”,米庆华叫她快点过去看她最近攒的糖纸,毕杏波扔下撮子就往米庆华家跑。
      中午,母亲没有回家吃饭。毕杏波带着弟弟妹妹吃的捞小米饭,她最不爱吃小米饭,吃下去说不好啥地方不舒服,她曾经告诉过母亲说自己一吃小米饭,肚子里针扎般地难受。母亲瞪她一眼说:“那吃啥?”毕杏波再也不敢说了。是啊!吃啥?要是这月粮能接上下月粮,母亲就不愁了。
      再吃小米饭时毕杏波就喝米汤。
      晚上,母亲很晚才回来,先从裤兜里掏出几把瓜子放到炕上,又从上衣兜里抓出一把糖,弟弟妹妹高兴得把糖和瓜子围住。母亲拿回的糖只有两块是带纸的,这令毕杏波很扫兴。她本来希望母亲能多拿回些带纸的糖,好与米庆华比试一下,这下完了——
      米庆华攒的糖纸指定超过我。毕杏波懊恼地想。

      毕杏波没事儿时就背着毕杏珍或毕洪江到袁奶奶儿家玩,袁奶奶家暖和不说,她觉着袁奶奶的家才像家。每次去,袁奶奶都会把毕洪江接过去放到炕头上。像对毕杏珍一样,一看到孩子来,袁奶奶就把手伸到柜子里去给毕洪江掏出一块光头饼,或者一块炉果什么的,毕洪江抓在手里就啃。“吃吧,苦命的孩子!”袁爷爷和颜悦色。袁奶奶家的柜子可能是个百宝箱,里面的干粮永远也不少,吃一块长一块。“袁涛多好,他家的柜子里老有好吃的,哪怕闻闻也行。”毕杏波从心里羡慕袁涛。“这小子和丫头就是不一样,这个就知道干活,咱家那个疯得抓不着影。”袁奶奶看着毕杏波唠叨。袁奶奶家那对祖传的掸瓶,骄傲地站在柜盖上。细腻的瓷像雪一样地闪着白光,与袁奶奶家灰突突的墙形成鲜明的对比。掸瓶肚子上盛开着牡丹和芍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子婀娜着脚步,掐着手指正要抓一只落在牡丹花上的蝴蝶,后面还跟着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手里提着的篮子里装着几朵芍药,小姐和丫鬟的头上还盘旋着几只飞鸟……毕杏波每次到袁奶奶家都要痴呆呆地看上一会儿那对掸瓶,她总想伸去摸摸它们,可她知道那对掸瓶是袁奶奶和袁爷爷的宝贝,是他们的儿女。“那么小的一个瓶肚子竟能装着一个春天。”毕杏波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想。毕杏波最爱看袁奶奶家煮的苞米馇子,通红,饭里的芸豆恰到好处地开一个小口,像一张红脸,笑了一下又露出一口白色的牙。毕杏波一直想,袁奶奶煮的饭咋是红色的呢?而自己煮的饭总是白了巴叽。袁奶奶煮的饭像袁爷爷的脸,而自己煮的饭就像袁奶奶的脸。实在想不明白了毕杏波就问:“袁奶奶,你煮的苞米馇子咋是红色的呢?”“你得放点儿碱!”袁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毕杏波。
      毕杏波再煮饭时果真放了碱,她怕饭不红,一连放了好几次。整个一下午毕杏波的情绪亢奋,她还把北墙上的霜往下铲了铲。母亲快下班的时候,毕杏波又炒了一盘土豆片,一听见母亲开院门的声音,毕杏波赶紧让毕洪亮把炕桌放上,她把炕头用毕洪江棉被盖着的饭盆打开,把一碟咸葱叶儿和土豆片也端上了桌。母亲裹着一身寒气进了门。弟弟妹妹坐在桌前等着母亲,母亲的眼神儿有些不解,但她还是很快地洗好了手坐到了桌前。毕杏波先给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弟弟妹妹都瞪着眼睛等母亲吃第一口。“吃吧!”母亲先扒一口。
      “啊!”母亲差点没把饭吐出来。“咋这个味儿?”母亲疑惑地看着大女儿。毕杏波也吃一口,又苦又涩。“我,我——袁奶奶说放碱!”毕杏波吞吞吐吐地告诉母亲。“不光是放碱,是人家饭里有芸豆!”自从父亲死后,母亲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吃吧!”母亲大口地吃起来。那顿饭,毕杏波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刷碗时,她躲在锅台那儿抽嗒了半天。毕杏波觉着自己很爱多事儿,不是跟李国、李佳他们打架就是顶撞舅妈,还惹得舅舅把锅杵坏了,每次煮大馇子时水滴到火上滋啦滋啦地响,弄得火苗还劈啪地蹦出绿光,像鬼火。五个孩子当中,母亲跟自己最操心。其实每次母亲打了毕杏波后,都躲在一边偷偷地抹眼泪,毕杏波看见母亲哭就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惹母亲生气了。可是一看到李国、李佳的德行,毕杏波就按耐不住火气。
      再到袁爷爷家,毕杏波没有提这件事儿。袁爷爷吃饭像抢,他还有一个怪毛病,吃饺子要一碗凉水,把饺子泡凉了再吃,吃粘豆包,袁爷爷一口一个。而袁奶奶吃饭像咽药,一顿饭不知要歇几气儿才能吃完。毕杏波看着袁奶奶的膀肿的脸想——要是袁奶奶死了,谁给袁爷爷做伴呢?谁还给袁爷爷和袁涛煮苞米馇子吃?一想到死,毕杏波的全身毛骨悚然,她悲戚地想到父亲,父亲死了,母亲整天愁眉苦脸,一个好端端的家没有一点生气。毕杏波背起毕洪江跑回了家。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都张罗着做新衣、蒸干粮、买鞭炮、贴春联,一些富裕家庭等不及过年,还提前放起了鞭炮。于是,街上就有了零星的爆竹声,年味儿浓了。
      母亲发工资,她给毕杏波拿钱,让她到粮店把春节供应的米、面、油都买回来,还特意嘱咐毕杏波把供应的瓜子和花生也买回来。毕杏波和毕洪亮拿着袋子乐颠颠地到粮店,分几次把供应的东西都扛回来。毕洪亮把瓜子和花生用牛皮纸包好,塞进柜子下面纸箱子里的最下层。“告诉你,谁也不许吃,留着过年!”毕洪亮看着毕杏艳和毕杏珍说。
      离年越近,母亲脸上的阴云越重。毕杏波小心翼翼地带着弟弟妹妹。每天把炕席擦得铮亮。母亲上班,毕杏波就指挥毕洪亮拿煤铲子铲墙上的霜,让毕杏艳看着毕杏珍和毕洪江。毕杏波和毕洪亮轮班把一盆盆从墙上铲下来的霜倒到大门外。毕杏波还领着毕洪亮劈柈子,把平时不舍得烧的木头,劈成小木块,再整整齐齐地码在外屋地上。毕杏波和毕洪亮还从煤堆里拣煤块。她对毕洪亮说:“多挑点儿,从三十儿晚上开始烧,兴许墙上的霜还能化下来!”“姐,李国家刷墙了!”毕洪亮用棉袄袖子抹流出的鼻涕说。“咱家不用刷墙也白,他家再刷还能白过霜。”毕杏波得意地说。“嗯,那人家还烀肉、烀猪爪蒸……”毕洪亮看着毕杏波的眼睛只说了半截话。眼看着煤块挑一大堆了,毕洪亮又忍不住问:“姐,你说过年妈能不能给咱们买炮仗儿?”毕杏波停下手里的活迟疑了半天,冲着毕洪亮含混地点头又摇头。“嘻嘻!”毕洪亮把流出的鼻涕哧溜一下抽回去——要是能给咱们买几个小鞭儿也行。毕杏波看了一眼毕洪亮,犹豫了一下说:“告诉你,买粮时我攒了一毛钱,在炕席底下,你说是买糖还是买摔炮?”毕洪亮惊奇地睁大眼睛,“真的,你真有一毛钱?”毕洪亮用舌头舔着被大鼻涕怄红的嘴唇惊喜地问,仿佛他此刻正含着一粒糖球儿似的。“唬你干啥!”毕杏波又蹲下挑煤。“还是买摔炮吧。”毕洪亮咬住嘴唇说。“我说买糖,你看,一毛钱能买十个糖球儿,咱们五个一天一人吃一块还能吃两天呢!”“那,那,十个摔炮还能把李国他们震震呢!”
      “你俩偷吃花生还是偷吃瓜子了?看我告诉妈。”毕杏艳从门里探出头来。
      “没你的事儿。”毕洪亮举起煤铲子吓唬毕杏艳,毕杏艳一缩头回到炕上。毕杏波和毕洪亮争执的最终结果是买五分钱的糖球,五分钱的摔炮。“不干了,你快点儿去老刘小铺儿买回来,要不一会儿妈下班了,糖球买带花瓣的!”毕杏波吩咐毕洪亮。
      都要吃饭了,毕洪亮才趿拉着棉鞋,两筒黄鼻涕像两条肉虫子一样爬在嘴唇上,满帽子是霜地回来了。毕杏波吓一跳,以为进屋一个白胡子老头呢。“你干啥去了?”母亲愤怒地问。毕洪亮哇地一声哭了。“我姐、姐——买粮……粮食时,密你一毛钱,她……她让我去——去买……买糖……”毕洪亮一边哭一边说。“熊样儿!”看着毕洪亮把鼻涕抹糊满脸的狼狈相,毕杏波在心里狠狠地骂。“你是妈呀,你让谁干啥谁就得干啥?”毕杏波蹲在灶坑前背对着母亲,她使劲地钩着灶膛里的火想:“我要是妈,开学就给孩子交学费!”不知为什么,毕杏波又想起学费的事儿。
      为了买糖球和摔炮,毕洪亮的双脚都生了冻疮。一开始还只是发红,没几天就青紫了,毕洪亮每天晚上都叫痒。母亲说,哪天用雪搓搓,今年要是不治好,年年犯。一看见毕洪亮龇牙咧嘴地叫唤,毕杏波就没好气地瞪他。毕洪亮的脚越来越重,紫包都破了,流出了浓水——母亲着急了,她听别人说用茄子秧沏水泡脚能治冻疮,母亲就让毕杏波去找茄子秧。开始,毕杏波觉着毕洪亮有一点儿蝎虎,但看到毕洪亮的脚像一只“熊”掌,毕杏波也吓坏了。毕杏波到米庆华家的后园子里找,她记得米庆华家的后园子里好像种过两垄茄子。夏天,米庆华还薅过一个小茄子包给她吃。果然,毕杏波找到已经被冻在地上的茄秧,她拔了几下没拔动,就用脚踹,弄了一小捆回家。洗了几次毕洪亮再也不叫唤了。
      毕杏波松了口气。

      半夜,毕杏波被咣咣的砸门声惊醒。“谁呀?”舅舅的声音。“是谁?”舅妈细声细气的问。母亲也起来,趴在窗口向外望。院子里传来了袁奶奶的哭声。“你们睡觉,我出去看看。”母亲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毕杏波听见院子里响起踢趿的脚步声。
      毕杏波怎么也睡不着。“出了啥事儿呢?袁奶奶死了吗?不会,死人还会哭?刚才分明是袁奶奶的哭声,那是袁爷爷死了?不会,袁爷爷一顿能吃好几碗饭,咋会死?他家进小偷了?对,柜盖上摆着的掸瓶肯定被偷了,那袁爷爷和袁奶奶还不得心疼死?”想到这里,毕杏波裹紧被子。“掸瓶——要是被偷,自己想要摸一下掸瓶的愿望就会泡汤,最主要的是袁爷爷就得气死……”毕杏波又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毕杏波冲出院子去袁奶奶家看个究竟。挤过人群,推开袁奶奶家外屋地的房门,地中间儿放着一口大红棺材,袁涛披着的白布上还挂着一小块红布,他头都不抬地跪在地上给他爷烧纸。“你咋就舍得撇下我啊,你忒狠心了……”袁奶奶趴在棺材上一边哭一边数落,她的女儿一边嘤嘤地哭一边为袁奶奶捶背,袁奶奶几次哭得背过气去,母亲和舅妈掐袁奶奶的人中。“咋会是袁爷爷死了?他一顿吃好几碗饭!”毕杏波傻了一般地站在那儿想。“啊……啊,死老头子,你忒狠心了,留下我们这一老一小可咋活?”袁奶奶又一轮哭天喊地的哭声让毕杏波清醒过来。与袁奶奶的哭声相比,女儿的哭声像蜜蜂叫,确切地说,像牙疼。听到这样的哭声,毕杏波觉着很熟悉,她想起来了,父亲死的时候,姑姑就这样哭。
      袁爷爷下葬了。毕杏波在人群里踅摸袁涛,父亲死的时候,袁涛还跟她说话了,她也想和袁涛说句话,找了半天,连袁涛的影子都没看到,毕杏波像丢了魂儿似地走了。其实,就是看见袁涛,她也想不出来说啥?
      袁爷爷死于脑溢血。
      毕杏波病了,高烧。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母亲:“袁奶奶呢?”“她走了!”母亲看着毕杏波说。“那她咋过年啊?袁涛咋上学呀?”在母亲的抽泣声中毕杏波继续问。“袁奶奶的女儿把他们接走了。”母亲拍拍女儿的额头说。“那我还能看到他们吗?”毕杏波虚弱地看着母亲。“难,她女儿不住在镇上。”
      不管死多少人,太阳都会照样出来。毕杏波又疑惑起来。
      这一年,毕杏波被死人压得透不过气,她一看见白布就不由自主地想哭。原来觉着死人是很可怕的事儿,自从父亲死了,袁爷爷又死了,毕杏波觉着死的都是好人,好人就是死了也不可怕。

      母亲再怎么怕过年,年三十还是来了。单位放假三天,母亲一早就去把供应的肉买回来。走之前,她对毕洪亮说:“不买鞭炮了,等你爸烧完三周年才能放。”“嗯呐,那我呆会儿炒瓜子和花生行吗?”毕洪亮抽着鼻涕问。
      母亲点点头。
      毕杏波看见母亲的眼睛有点红。肉买回来,母亲把酸菜从缸里捞上来放到缸沿上淋水。毕洪亮也把平时不舍得烧的煤块往屋里倒腾,炉子里的火着出了响声。可能平时舍不得烧煤,烟火小,今天烧得多了,屋子里就有潮气蒸腾。离炉子近的墙上的霜有点化了,看上去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姐你看,这火一会儿煮饺子准行。”毕杏波点点头,算是回答毕洪亮。毕杏波和毕杏艳往墙上贴画,这张画是毕杏波再三央求母亲才买的。买回来后,毕杏波被母亲骂了一顿,“谁家大过年的贴这样的画?”“我们班级就贴了。”毕杏波不服气地与母亲解释。母亲虽然很不高兴,但钱都花出去了,也就不再吱声。毕杏波买回的是一张少年英雄刘文学,为保护生产队里的海椒与地主搏斗而英勇牺牲的连环画。她认为,有了实物贴在墙上再给弟弟妹妹们讲才像回事儿。毕杏波还想,她得找一根像教鞭那么长的棍子,站在炕头上像老师讲课一样讲。毕杏波很细心地往连环画的背面抹糨子,毕杏艳跑到炕梢为姐姐看贴得正不正,毕杏珍也跟在她俩的身后忙来忙去,毕洪江还是围被坐在炕头,所不同的是他两只手不停地比划,嘴里啊、啊些什么谁也听不懂。母亲说,毕洪江要说话了,估计顶生日就能会说。
      “姐,咱俩炒瓜子?”毕洪亮看到姐姐把画贴到炕头的墙上就说。“行!”毕杏波从炕上蹦下地。毕洪亮从柜子底下拽出纸箱子,要把瓜子、花生拿出来。手伸进去却抓一把碎纸屑儿上来,他不甘心又去抓,这一回还抓出了花生皮和瓜子皮。毕洪亮把纸箱子从柜底下彻底搬出来,“妈,你看!”毕洪亮带着哭腔叫着母亲。母亲跑过来一看,箱子里全是碎糟糟的纸屑儿和花生皮、瓜子皮。
      “耗子嗑了。”母亲说。
      毕洪亮的眼泪唰地一下掉下来。“别哭,和你姐往出挑,还能挑出些好的。”母亲递过一个簸箕。
      傍晚,母亲把面和好了后,把剁碎的酸菜和肉放在一起拌饺子馅。母亲又接过女儿和儿
      子挑出囫囵的花生和瓜子,放在炉子上的小铁锅里炒。母亲一边炒一边嘀咕,“该死的耗子,孩子们一年才吃一回,你就给吃了一半——”毕洪亮轻轻地拉了一下姐姐的衣角,她俩走到外屋地,“姐,咱俩少吃,给小妹儿和小弟多留点儿。”毕杏波点点头。毕杏艳和毕杏珍坐在炕上吃着瓜子和花生,还把嗑好的瓜子或花生仁儿塞到毕洪江的嘴里。毕洪江就用前门牙一点点儿地嗑,嗑没了就张起小手管她们要。毕洪亮负责烧炉子,毕杏波和母亲一起包饺子。“外面鞭炮一响,他们‘接神’(除夕夜里12点家家户户放鞭炮煮饺子。北方称做是“接神”,寓意是把新一年的好运接来)咱们就煮饺子!”母亲对毕杏波说。饺子像一个个元宝骄傲地站在盖帘上,炉子上的水也沸腾了。包好了饺子,母亲把父亲的相片拿出来,摆在柜盖的上面。“你跟孩子们一起过年吧!呆会儿也给你弄点饺子吃,让儿子再给你倒盅酒喝……”毕洪亮真倒了一盅酒摆上,毕杏波抓了把瓜子放到柜子上,毕杏艳又抓了一把花生,毕杏珍也噔噔地跑下地,把手里攥着的一块汗津津的糖放到柜子上说:“爸,给你吃!”
      母亲把头转过去。
      外面开始有零星的鞭炮声,没一会儿就响成了一片。看着炉子上烧得翻了花的水,母亲又捅捅炉子说:“咱们下饺子!”一个个小元宝噼哩啪嚓地掉进翻着水花的锅里。毕杏波站在边上看,她喜欢看饺子在翻着水花的锅里打滚,等了半天,饺子却像被霜打的柿子蔫软得始终沉在锅底不起来。母亲用勺子轻轻地和搂着,她又焦急地端起锅看炉子里的火,“咋还翻砂了,兴许是变风了,这炉子犯风。”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妈,再添点煤块!”毕洪亮神情紧张地看着母亲。“不能添煤!”母亲摇摇头说。
      饺子在全家的注视下煮烂了,好不容易挑几个没破的摆在父亲的相片前。
      毕杏波不敢看母亲,她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泪水。

      毕杏波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毕洪亮上学了,他和李佳同班。“姐,我们班的同学都烦李佳,说她像地主家的小姐,动不动就哭鼻子——娇气。”上学一个月后,毕洪亮神秘兮兮地告诉毕杏波。“擦擦大鼻涕!”毕杏波看着弟弟。毕杏波家的生活更加拮据。母亲白天在纸箱厂上班,晚上,还到被服厂拿回成衣,锁扣眼儿、钉裤钩。每个扣眼儿是五厘钱,一件衣服是五个扣眼儿,再加上钉扣子,一套衣服能挣一毛钱左右。毕杏波也学会了钉扣子,一到晚上,她就和母亲在灯下干活。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毕杏波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她被选为学习小组长。老师规定,按家庭住址分小组,毕杏波这个小组包括李国一共七个人。平时小组成员在一起学习、写作业,都在组长家。选定一个周日,召集小组成员的家长来到组长家,老师挨个家访走不过来,就在某一个周日的下午到一个小组,向各位家长了解学生在家的表现。
      这个周日,老师到毕杏波家来。
      听到这个消息,舅舅和舅妈的脸色很难看。母亲哥哥长嫂子短地叫,还给李国、李佳买了两根三分钱的冰棍。不到两点,家长们到齐了。没一会儿,老师也来了。老师讲完话,邀请毕杏波的家长站到前面给大家讲几句话,舅舅、舅妈却抢先站到前面。舅舅说:“毕杏波在家也是个好孩子,虽然她父亲没了,但我这个做舅舅的保证把他们养大,有李国吃的就有毕杏波她们吃的,从没有亏待过她们。你看,她身上穿的裤子就是她舅妈给做的……”舅舅讲着讲着还有了哽咽之声。“就是、就是——”舅妈不时地在旁边附和着舅舅。
      母亲倒像一个局外人似地站在边上。毕杏波第一次感觉到舅舅原来是那么慈祥。但有一点毕杏波不明白,舅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根本没有的事儿咋一点儿都不脸红,毕杏波身上的裤子是母亲用起早贪黑锁扣眼,钉扣子的钱买的布,求舅妈给做的。家长会一散,舅舅脸上的慈祥一扫而光,大发雷霆,他说鸡架上的石榴花被谁揪走了一朵。看着舅舅跳脚挥手的样子,母亲站着那儿,没说一句话。奇怪的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紧张得无所适从。母亲第一次没有打骂毕杏波。
      晚饭以后,母亲说:“租房也搬出去!”

      毕杏波家住的下屋,冬天阴冷,夏天却闷热,潮湿。母亲嘱咐毕杏波,在家时就把门窗打开,放放屋子里的潮气。一煮饭,热气就在屋子里弥漫,毕杏波把里屋的窗子打开,把外屋地的门也敞开,她仍然热得满脸通红。李佳下午不上课,拎一本大厚书到毕杏波家来。毕杏波正在灶坑前烧火。“又煮大馇子,你家那些人呐?”毕杏波看着李佳没回答。“哎!我又攒了几张新糖纸,给你看看!”李佳拔拉一下毕杏波的脑袋。“烧开锅再看。”毕杏波晃了一下脑袋说。“那行,我坐炕上等你!”李佳这次显得很有耐性。饭锅终于开了,毕杏波慢腾腾地走进屋。“你可真慢,等你这么半天!”李佳已经把她的糖纸一张张地铺在炕上。“你妈让你上我家来?”毕杏波问李佳。“咋不让,这房子是我家的,只是借给你们住!”李佳理直气壮地反驳毕杏波。
      毕杏波趴在炕上看李佳的糖纸,有几张玻璃纸的,而且是武汉产的。“武汉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地方,要不然咋会有这么漂亮的糖纸呢?”毕杏波摩挲着糖纸想。“好是好,就是有点皱,像袁奶奶的脸!”毕杏波故意打击李佳。“那也比你的强,你的都是从路边和壕沟里捡来的,我的糖纸都是我吃过的糖!”说完这些话,李佳还咽了几口唾沫。“哎!你妈这回咋让你跟我玩?”毕杏波刨根儿问底儿。“告诉你吧,我妈肚子疼才让我出来。”李佳终于说了实话。“你妈咋白天肚子疼?”毕杏波认为肚子疼应该在半夜,毕杏艳和毕洪江肚子疼一般都是在半夜。“那,嗯呐、我咋知道?”李佳半天没说出来。“对,告诉你,我妈常肚子疼,晚上疼的时候,我爸就说:‘李国、李佳你俩快点睡觉,你妈肚子疼……’不过,嗯呐、白天疼还是第一次——”李佳一点也不自信地跟毕杏波解释。“哦!”听完李佳的话毕杏波哦了一声。“你看我的糖纸,我去把淘米水倒了。”毕杏波把自己夹糖纸的大书拿出来递给李佳。“你这本书是我家的,对,就是李国从我大姨家拿回来的那本《艳阳天》!”毕杏波转身从李佳的手里夺回书说:“你们都撕得破破烂烂当揩腚纸了,我从柴火堆里捡回来的。”“行了,破书给你了。快点儿倒水去吧。”李佳催促毕杏波。“嗯呐!”看到李佳没有要回书的意思,毕杏波爽快地答应李佳。这本《艳阳天》被毕杏波捡回来后,她用糨子给书粘了一个封皮,写上了《艳阳天》三个字。毕杏波还精心地把里面破损的地方补好,把卷起来的书页都铺平,压在枕头下面好几天,才把糖纸一张一张夹进书里。
      毕杏波蹑手蹑脚地来到舅舅家的窗下,窗帘挂得严严实实。屋里有响动,舅舅、舅妈好像都在炕上。“轻点儿,勒疼了!”是舅妈的声音。“我知道。”舅舅急促的吭哧声。“都老夫老妻,还这么性急。”舅妈的声音。“我咋不急,这一走得二十多天……”舅舅的呻唤声。不知为什么,毕杏波突然脸热心跳,她想起《渔岛怒潮》中小白鞋。“哎呦、哎……”舅妈压抑的叫声咋听也不像是肚子疼。到底像什么?毕杏波走进屋还在想。
      “哎,咋去这么半天?”李佳疑惑地问。
      “嗯呐、我上趟厕所。你爸咋没上班?”毕杏波看着李佳问。“啊!忘了告诉你,我爸今晚出差去北京,我爸说给我买好多样儿糖,到时候,我的糖纸一定是咱们院里最多最好的!”李佳兴奋地站在炕上手舞足蹈。“那你哥呢?”毕杏波问李佳。“到我大姨家去了!哎,你咋知道我爸没上班?”李佳盯着毕杏波问。“我瞎猜的。”毕杏波心不在焉。“到时候,你给我几张糖纸呗,咱俩一起去和米庆华比!”毕杏波从刚才的状态里走出来看着李佳说。“嗯呐、我倒行,得看我妈让不让。”李佳抿嘴看着毕杏波。“你偷着给我呗!”毕杏波给李佳出主意。“嗯、啧,到时候再说吧。我妈说,啥也不给你们家,让你们从我家搬出去……”李佳笑嘻嘻地看着毕杏波。“你妈真是恶霸地主!”毕杏波咬着嘴唇说。“你妈……你爸才是恶霸地主!”李佳本想说你妈是恶霸地主,一想到说姑姑是地主,等于说爸爸也是,就改口说毕杏波的爸爸是地主。“我爸是贫农!”毕杏波瞪圆了眼睛。“哼!就不给你糖纸!”一说到成分李佳底气不足,就从炕上蹦下地回家了。
      “呸!”李佳临出门吐了毕杏波一口。
      “小偷把你爸钱偷走,让他买不成糖。”看着李佳的背影,毕杏波在心里说。
      这晚,毕杏波躺在炕上一直回忆着舅舅、舅妈的声音和他们说的话。折腾了半宿毕杏波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波儿、波儿,你过来。”是袁爷爷叫她。毕杏波急忙跑过去问:“袁爷爷你上哪儿了?过年没你可没意思了!”袁爷爷看着毕杏波只是笑不说话。“袁爷爷你叫我干啥?”毕杏波着急地问。“你帮我上房垫垫土,房子漏雨。”袁爷爷拽过梯子。“没有缄土啊?”毕杏波摊开手说。袁爷爷笑呵呵地看着毕杏波,“上吧、上吧——”毕杏波果真爬上了梯子。刚上房顶,袁爷爷却把梯子撤了。毕杏波急得在房顶上大叫,袁爷爷却招招手走了。毕杏波刚要哭,袁涛来了。“跳下来,我接着你。”袁涛拍着手喊。“不行,房子太高了,我不敢跳!”毕杏波忸怩着说。“没事儿!”袁涛一跳脚就拽住毕杏波的手,说:“以后,李国他们再欺负你,找我!”“唉,把我手捏疼了——”毕杏波醒了,她的一只胳膊被毕杏珍压在身下。毕杏波抽出被压麻的胳膊,上下晃动两下。早上起来,毕杏波与母亲学了夜里做的梦,她把袁涛那一段剔除没说。听了毕杏波的叙述,母亲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说:“小孩子,哪那么多梦。”

      全院的人都知道毕杏波被她妈打掉俩牙。
      米庆华语气肯定地对毕杏波说:“你指定不是亲妈?”毕杏波靠在墙上看了一眼米庆华没有说话。“要不,你上我家吧,我妈保证能对你好,她老夸你能干!”米庆华一说话,脸上的雀斑就像一个个小麻雀,上下窜动。特别是鼻子两侧的雀斑,都像小米粒儿那么大,随着米庆华抽动的鼻翼,雀斑像是煽动翅膀的鸟,要飞似的。每次,毕杏波看到米庆华的样子,都想笑。可今天毕杏波没心思笑。她听了米庆华的话心里一惊,自个咋能不是亲妈?从来没这么想过。又咋能上米庆华家去?她家是回民,毕杏波最讨厌羊肉的膻味儿。再说,自己走了,李国、李佳要是欺负毕洪亮他们咋办?谁又做饭呢?妈下班那么晚……”想到这里,毕杏波坚定地冲米庆华摇了摇头说:“我才不上你家呢,你家缸里的水都膻。”其实,妈打完她自个也哭了半宿。要不是自己脾气太拧,舅妈寻死上吊地闹腾,妈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昨天,妈串休,舅妈一早就过来对她说:“正好你今个休息,咱俩带孩子把房后的谷草晾一晾,不能啥事儿都指着你哥,再说你不也烧吗?等你哥回来一看,柴禾沤了,又得骂我……”毕杏波一听见舅妈像炒豆般地说话,心就烦,再听这么不顺耳的话,她心里更生气。看妈乐呵呵地答应,毕杏波也不敢多嘴。舅妈站在门前指挥,母亲领着毕杏波、毕洪亮、李国、李佳把一捆捆谷草或背或抱到前院,铺在地上让太阳晒。连毕杏艳也跟着抱草,毕杏珍和毕洪江骑在窗台上看着他们。开始大家还嘻嘻哈哈地打闹,李国把大捆的谷草往毕洪亮身上压,毕洪亮就趔趄地背起来,李国得寸进尺,往他身上越压越多,压得毕洪亮都起不来了。舅妈站在门口哈哈大笑地说:“真有劲,我们家李国就不行。”毕杏波的眼睛都要冒绿火了,她冲着毕洪亮使眼色,可毕洪亮根本不瞅她。后来,李国干脆就不背了,嘴里叼着根草,躺在草垛上嘻嘻地看着毕洪亮笑。
      “好好干,大舌头,你们都是给我扛活的长工,干不好,不给饭吃,对,甭想在我家住……”李国龇着大板牙说。毕杏波把牙咬得嘎吱嘎吱直响,“你说谁呢?”“说你咋的?只要你们在我家住,就得给我干活——”李国挑衅地看着毕杏波。毕杏波的火呼地蹿了起来,几步冲了过去,骑到李国身上就打——李国抓起一把谷草还击毕杏波,毕杏波没等李国起来,又把他按下去……母亲拽毕杏波,舅妈也奔过来打她。“还没人了呢?”舅妈嘴里骂着顺手给毕杏波一个嘴巴。毕杏波挣脱开母亲的手,捡起墙边的笤帚,不知道要打李国她妈还是李国。母亲把毕杏波拖进屋里,毕杏波哇哇地大叫着说:“你家都是大地主……”
      “哇哇……”在舅妈的哭叫声中,母亲一巴掌打掉毕杏波两颗牙。毕杏波把两颗牙攥在手心里,一滴眼泪都没掉。前两天,她还跟母亲说:“妈,我这两颗牙活动了!”“不怕,要换牙。”母亲一边往锅里贴着大饼子一边说。这下好,被她打掉了。“你哥不在家,孩子大人欺负我,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养你们一家大小,还有罪了。真是有妈养,没爹教育——啊,我不活了……”舅妈的哭闹声和母亲的赔礼道歉声,毕杏波听得一清二楚。“有能耐再打掉我两颗牙!”毕杏波凛然地坐在炕上等着母亲。
      母亲从上屋回来,不但没有打毕杏波还对她说:“睡觉。”
      毕杏波绻着腿就势躺下了。

      毕杏波带着毕洪亮爬上房顶,占住一个有满缸卜留克咸菜的窗户。李国和李佳占住的窗户下的缸里只有大半缸咸菜,不好往上够。李国用铁丝揻了一个钩,吃力地往上钩咸萝卜,吭哧了半天也钩不上来一个。毕杏波一会儿就抓了一小盆,毕杏波刚要讥讽李国,父亲走过来,父亲捧起毕杏波满是白醭的手说:“看,把手都冻坏了,快回家去,啊!”毕杏波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把手从父亲的手里抽了出来在裤子上蹭了蹭,她怕白醭弄赃了父亲的手。父亲爱干净。毕杏波望着父亲,父亲也慈祥地看着她。毕杏波刚要告诉爸爸,舅妈和李国她们是怎样欺负人的,只听“咕咚,妈呀——”原来李国看见毕杏波的小盆满了,就让李佳拽着他的双脚,趴在窗户上把半截身子探下去。刚钩上来一个咸箩卜,正好酱菜厂的工人进来捞咸菜,李国一紧张蹬了一下腿,李佳一脱手李国就掉下去了,被工人逮个正着。李佳也仰面朝天地躺到房顶上。“哈哈!”毕杏波看到这情景笑出了声,李佳看到李国被人带走,她急得都快哭出了声。毕杏波刚要说点啥,她忽然想起父亲,可父亲连个影子都没了。“哇哇!”毕杏波号啕大哭。原来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毕杏波一睁开眼看见母亲站在地中间儿怔怔地看着她,毕杏波赶紧压抑住抽泣,她低下头搓了搓双手,她想再重温一下父亲的气息。如果李国不掉进咸菜缸里被人抓住,毕杏波会和父亲多说几句话,问问父亲平时都吃啥饭,胃还疼不疼?她还会告诉父亲:母亲想他,夜里尽哭,舅妈还和过去的大地主没啥区别……毕杏波想到这些话都没来得及对父亲说,她后悔的直想哭。
      “最好,今晚上还能梦见父亲!”毕杏波心里期望着。
      舅舅回来了,他满嘴长了血泡。不但没给李佳买一块糖,连火车票都是给单位拍电报,寄去的钱他才回来的。舅舅的钱被小偷偷了。舅舅给舅妈和母亲讲了丢钱的经过后说:“要不是有人在家诅咒我丢钱,我不会这么倒霉。”
      趴在炕沿上的毕杏波被舅舅的话吓出一身冷汗,她不敢正眼看舅舅,就低头抠着炕沿缝儿,炕沿缝里还藏着一粒干巴了的饭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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