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妄想逃离》三颗糖瓜

15、回光返照

　　航程很短，两地距离不远，在引擎嘈杂的白噪音里，她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恍惚又回到榕城，回到台风袭来的盛夏，躁动而黏腻的热风，回到……初遇而改变命运的那天。

　　程朗正看出她的可用之处，轻声问询两句，她在向过往游客兜卖自己做的花串，攒大学的学费。

　　她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个小贩，笑脸最甜最热情，让人不好意思不买。

　　寺庙门前的红墙，秘书递给她一张名片，宋言低着头看，指腹摩挲着四个烫金的大字。

　　印着的是赫赫有名的那个耀华集团，同时在本地的地产开发里，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她有所耳闻，只是惊奇，那样高而不可及的人物就在面前，程朗正给了她一个机会。

　　“将来毕业，可以考虑来耀华试试，倘若学费上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开口。”

　　那时候，裴舟不明白父亲用意何在，仅仅是一面之缘，他也未曾意想到。

　　「卖花的女孩真的找上门了，没想到，后来成了我的妻子，相遇时，我在佛下所求悔悟，结束和书妤有缘无份的一段错误，却求来了她。」

　　四天后的暴雨夜，广播里传出预警，宋言望着乌蒙蒙不作好的天，只能收了摊子早些回去。

　　暑假时间难熬，因为录取书迟迟没来，志愿报的远了，去哪里都行，哪怕将来的日子再难捱，她也决定了，自给自足地活下去，不会再回到这个家。

　　但她的愿望很快落了空，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却是婚嫁榨取最后利益的结果。

　　淋湿的白色T恤黏在身上，若隐若现勾勒着曼妙的曲线，她拉上门转身，才发觉有客人。

　　大不大出租房里支起了一方矮桌，白炽灯下几只蚊子在嗡嗡飞舞。

　　后妈烧了几道小菜，啤酒喝了半箱，醒目的快递信件被压在空酒瓶的底下，沾满油污。

　　“过来，让你忠叔看看！”那个男人挥挥油腻腻的手。

　　忠叔是楼下烟酒棋牌店的小老板，他常赊账欠债和赌牌的地方。

　　垃圾都是扎堆的，这是宋言自小就懂得道理。

　　她常常去那家店后面的牌桌上拿钥匙，早就明白，眼前这个大肚便便的男人，是街坊邻居嘴里打跑了老婆的烂人，爱赌爱嫖，长着一张刻薄且十恶不赦的脸。

　　宋言愣着没做答，脚步也不腾挪，心中隐隐不安。

　　“叫人啊！哑巴一样！”

　　端出烧鸡的后妈推她的肩膀，油腻腻沾在衣服上，又没好气呵斥一句，拧着眉头脸皱的像一面树皮。

　　“宋言，你哑巴了？”

　　“忠……忠叔…好…”

　　她含糊开口，满是警惕的表情看去，对面中年男人丑陋的脸，比脚步先临近的是他的体臭。

　　松垮而肥腻的身型，自信地站起来提了提裤子，在灰色发脏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沓子钱来。

　　精光同老鼠一般垂涎肥肉的目光，宋言分明从这般的气氛中察觉到了危险。

　　“老陈啊，你家姑娘真水灵啊，我看着长大的，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在啧啧称色中，她只觉得恶心，想吐。

　　从皱巴巴的一沓带着油污的钞票里，故作阔气地数出三张红色，笑眯眯着，去牵她的手。

　　“别叫叔，叫哥，哎呦喂……我们言言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不知道谁有好福气娶你做老婆啊！这么嫩的皮肤……”

　　百元钞票被拍在手心，代价是被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紧，拉着她的手夹在掌心反复摩挲，她吓得奋力抽手，以看书为由躲回了房间。

　　隔着门板上的间隙，她趴着看，看两个男人又晃荡起酒杯，发黄的牙，廉价的烟草味混着汗渍的臭穿过鼻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脖颈，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她觉得晕天转地。

　　她偷听，“谈妥”了她的“价格，三万块。

　　她是穷人家即将被瓜分的财产，砧板上的鱼肉，抵债的等价物。

　　宋言浑身冷汗，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台风将来，树影打在窗台上声响阵阵，她留不下来了。

　　她必须走，不……是逃……

　　等着忠叔离开，那对狗男女待贵客一般的态度送出一段路，宋言立刻闪身出了房门，抽出锅下的信，是她的录取通知书，信封里却空空如也。

　　“给你撕了，还读什么，赔钱货，早点嫁人才是大事！”

　　回来了醉醺醺瘫倒在沙发上的男人，是她仇恨的来源。

　　后妈更不忘添柴加火：“早点嫁出去，免得家里诋毁我们家耀祖，老忠看得上你，就偷着乐把……”

　　宋言终于爆发了，看着垃圾桶里和呕吐物混合的纸张，她的名字和学校，回信录取通知祝贺她考上了。

　　“你把我卖了多少？”语气是平静的，但话底，隐隐正有狭着风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动，窗外风雨袭来，玻璃剧烈响动着。

　　“怎么能说卖呢，女孩子到了年纪就是要嫁人的”后妈擦着桌子，带着挑衅戏谑的说。

　　“你闭嘴”她红了眼底，一片雾气朦胧，狠狠地瞪了过去。

　　“我十九岁，你们还是人吗？”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读书有什么用，趁早卖个好价格，跟你那个赔钱妈一样”

　　醉酒的男人站不稳也要起身给她点颜色瞧瞧，抬起的手还未落下巴掌，宋言就拿出了一把尖刀。

　　指在他的脑门，后妈和弟弟都吓坏了，男人的酒也醒了一半。

　　“卖了多少？”她猩红的眼底，吼声贯耳。

　　“三……万”他的爸爸哆哆嗦嗦地开口。

　　她笑了，又哭了，几近癫狂地摇着头，不敢置信。

　　“三万……真可笑，你们都该去死！”

　　见了红，刀被她甩在父亲的脚上，一声刺耳的痛苦哀嚎响起，她离开，什么都来不及带上，投身进了风雨中，一路狂奔。

　　去哪里，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台风天路上并无任何人，风刮的世界都变形，温暖的室内有灯明有暖餐，电视机里播放着提醒市民切勿外出的新闻。

　　大树被狂风撕扯成一片乱像，世界在眼前崩裂开来，少女头发披散，淋的像个水鬼，踉踉跄跄扶着墙一据凭着信念走到了高中教师宿舍楼下。

　　他缩在楼梯口，颤抖着等待。

　　漫长的时间过去，周时暮才出现在转角，他下楼丢垃圾。

　　“你……你怎么来了？”并非为她的出现而感到高兴。

　　“你回家去吧，我妈看到死定了”

　　没有收留，即便是得知了一切，她所经历的痛苦。
　　先前口口声声说喜欢她，要为她摘下星星的男孩，现在反倒劝着宋言回到那个地狱，周时暮扣住她的肩膀，熄灭她眼中的希望。

　　“他们要将我分食殆尽……你帮帮我”

　　“我没有办法了……”她祈求着，声音里满是哀伤。

　　“没有那么严重，你爸爸可能就是吓吓你，你先回家，我想办法，好不好”哄骗的话她不想听。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周时暮也不例外，递来一把伞，几十块零钱，再一次将她推进了雨中，仿佛恐惧着身后敏锐的目光，怕被母亲发觉他们的暧昧。

　　果然，凉了半截的心，宋言自嘲一笑，如此怕事的人，自己怎么还愚蠢到，想要给他一个机会，追求时候的甜言蜜语，都是些屁话。

　　别无可去了，天愈发黑了下来。

　　她在路边的电话亭，最后拨通了那张名片上的联系方式。

　　接电话的是他父亲秘书方程，那天寺庙庙堂台阶之下，她等着，日光落在她的背上，宋言等着还他的衣服。

　　程朗正显然看出儿子眼中的神色，难得并不讨厌的人，更是看见宋言的窘迫，于是他交代着，如果她需要一份更体面的工作，没有离开榕城前，就一定接听她的来电。

　　她是程朗正看好的一颗棋子。

　　“宋言？你是说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方程打电话时就坐在他对面，裴舟听后却一头雾水，不明白，她为什么来了。

　　她顺着方程给的地址，在狂风中艰难走了半个钟头，榕城市中心最豪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这是他们的下榻地点。

　　“她来了。”

　　酒店侍应也被门前出现的女孩吓了一跳，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忙拿着毛巾递过去给她。

　　正逢雨天，哪里也无法去，工作本是随父亲视察商业运营情况，今天倒是放了假。

　　裴舟并不是来迎接她的，只是恰巧，门前进来的“水鬼”不得不让人驻足一望。

　　目光交汇间，哭红了的脸像刚剥了壳的荔枝，可怜兮兮，他并不为之动容，闲散地透着轻傲的姿态。

　　眼里映衬着她狼狈的模样。

　　前几日才初见，今日就送上门的，但凡稍微矜持些，也会因为邂逅而留下一点好感，可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千娇百媚也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稀奇。

　　于是就看着宋言拖着一地的水，走到自己面前。

　　“拜托你，我想找程先生”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息不平，为了克制本能的手抖紧紧攥住衣角。

　　“我爸？”

　　她点点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衬衫，已经全然湿透，浑身透着身体的轮廓，宋言再无暇顾及。

　　她只将这一切当作救命稻草。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不会真当做金口玉言，还有另有所图？”

　　裴舟并无初见时候般可怜她的态度，只觉得恼火，讽刺地说

　　“我见多了你这样的，这样一个老男人？你也看得上？”

　　他嘴上不饶人，却不知宋言已是绝望之境，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话里话外，都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可对于宋言，倘若能够活下去，何尝不能忍受呢。

　　“我没有…那个意思…”

　　眼前开始恍惚，随后一片昏暗，在酒店的大厅，先前还在争吵的男女。

　　下一秒，宋言体力不支，直接倒进他怀里。

　　“麻烦的女人”。

　　有人嘴上是不情不愿，但抱她起来一气呵成。

　　——“裴舟，你看我那时候一定觉得很不堪，很讨厌吧，可我没办法，我的绝境，溺水的时候总要本能地抓住一切漂浮的东西。”

　　——“我想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的活着。”

　　裴舟，我是先喜欢你的那个蠢货。

　　飞机落地上海，飘着蒙蒙细雨，宋言一下子杳无音信，电话没通。

　　狂欢过后的落寞，宾客散去，他再等不及驱车回到空荡荡的家。

　　裴舟拉开书房的抽屉，宋言留给他的只有详细的离婚条约，一如当初约定的，已经签好名字。

　　她铁了心要离开自己，可自己却连挽留都不知如何开口。

　　季风吹过，热闹的新年，她蜗在上海的洋房里，睡了整夜整夜。

　　直至第三日，快送员敲开了她家的门，新鲜的黄玫瑰还带着露水，被阿姨放置在大厅的桌上。

　　“言言，是谁送花来了啊？”

　　她怏怏地走下楼梯，花束里夹着一张贺卡，却没有任何内容的空白。

　　“不知道”

　　但可以排除，不是裴舟，他根本连自己喜欢什么花都不清楚。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黄玫瑰搭配各种花材，被包扎精致地送来，依旧没有署名，宋言开始疑惑，打去电话问花店，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回应。

　　“对方是一位先生，电话预定的，说是您的朋友。”

　　“没有名字吗？”

　　花店那头沉吟片刻，翻找起了账单，“付款账户显示，对方全名是周时暮，周先生给您预定了整年的鲜花。”

　　宋言心下一跳漏了一拍，生出疑惑来，这个名字有很多年没再听过，怎么会……

　　“麻烦你，帮我退了吧，告诉周先生，他的礼物让我感到困扰，别在送了。”

　　他们甚至没有联系方式，宋言想着他竟然连家里的地址都清楚，分明榕城一别，再无瓜葛。

　　她看透了这个人，懒得花些心思去想。

　　可第二天，鲜花照常到来，宋言给花店打去电话，对方却说，今早是周先生亲自取走了花，那么也该由他亲自送来。

　　“送花的人走了吗？”她偏头一问，叹了一口无奈的气。

　　“没呢，我买菜回来，看见那车就停在门口边上。”

　　“那请他进来聊聊吧，不解决也不能总是这样。”

　　时隔多年后的再见，周时暮知道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却还是超出想象的惊艳容貌，宋言搭着一件羊绒披肩从楼梯上走下来，颇有一副贵太太的雍容。

　　男人开口来了一句“好久不见。”

　　她却淡淡道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是花，没必要再打扰自己。

　　“我想追求你。”

　　宋言秀眉紧拧，脸上掩不住的糟糕心情，连阿姨都觉得惊讶，未免太过于冒犯了。

　　“我想你……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从前年纪小，现在都长大了，我不喜欢听这些话。”

　　她始终没有从楼梯上走下来，只是停在那里，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感觉，拒绝的语气冷淡，睫毛敛下，毫无感情。

　　“你走吧，之后也不要再将花送来了，我觉得困扰。”

　　“你还在怪我吗？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吗？”

　　差点成了初恋的男孩，因为不敢忤逆母亲的威严，而驱赶困境中的自己离开，现在看来，真不算什么事情，重新提起，倒是幼稚。

　　宋言摇摇头，旧事重提，心中已无波澜，释然道

　　“是我没有心思聊这些，过去的就别再提了，听了心烦。”

　　“请回吧。”

　　女人转身朝楼上走去，头晕的厉害，恍惚间还听见身后，周时暮不合时宜的聒噪，宣言自己绝不放弃的决心。

　　“言言，我会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的！”

　　这么多年了，有些人为何仍旧愚蠢。

　　他的追求没有停止，自此带来了更多的烦扰。

　　回到上海一周即将结束的第七天，沉寂已久的号码跃上屏幕，裴舟的电话，第一次打来。

　　下着小雨的早晨，她坐在窗边，梧桐叶落之后光秃秃的树干，呼出的雾气白了玻璃窗上一片，看不出倒影和满心忐忑慌张。

　　“言言……”他的声音过于温柔，陌生，喊着她的名字，然后是许久的沉默。

　　香港家中的露台，他望着天边破晓泛蓝的雾色，灯光明灭在其中，却不敢倾诉整夜不眠的思念，近日麻痹却清醒的爱意，对她的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再三的考虑。

　　“你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