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桃花煞》边可

2、第二章

　　东莲跟师父说她同意了宁府的亲事。

　　静仪师太闻言半晌默不作声，定定看了她许久才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当初来庵堂不过是要避祸，你挂在我名下也不算出家。你自去吧。”

　　东莲默默跟师父跪下，叩了三个头，随着张婶子离开了静心庵。

　　因是待嫁，她既无爹娘也无兄长，总不能在庵堂之中住着。张婶子倒是热心，带她回自己家，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让她就在这里住下。

　　这张婶家在张家村，离着宁府不算太远，也就几十里地的样子。张婶子原本是村中农妇，并不以做媒为生。只因性格爽利嘴皮子也利索，在村里也算得出挑的人。她丈夫死得早，她一个寡妇拉拔孩子长大不容易。村里有外出做生意的，看她一个女人生计也为难，因她针线上过得去，替她在外头找了点活做。这样一来而去的，就跟宁府里管事婆子认识了。

　　两个妇人在一处闲聊，这就谈起宁府中的琐碎事情来。那管家婆子说她家少爷别的都还好，就是这婚事让人着急。这也看不上，那也不喜欢，偏偏就中意个不知道名姓的姑娘。她也是一时热心多问了几句，那管家婆子喝了几口酒，酒劲上来了，也就口齿不清地说了起来。

　　原来那日宁府少爷去庙里烧香，也是阴差阳错，单单就看到一个姑娘拿着签筒在求签。那姑娘当真是好看，粉面桃腮杨柳细腰的。他这么一看啊，就喜欢上了，差了下人去寻去打听，却是怎么也找不到。如今是茶不思饭不想，害上了相思。

　　老夫人惊得不行，请了多少大夫来看也没用，这宁少爷啊，眼看就不成了。

　　张婶子听得一惊一乍地，“还有男人害相思病的？我那村子里头，就算有男人死了婆娘，晚上灌上几顿酒，照样爬起来去地里干活。该耕地耕地，该放牛放牛，这城里的男人到底是娇贵些。”

　　“那可不，我家那少爷当真是娇养大的，那就跟戏文上头说的那样，唇红齿白，目秀眉清。不是我老婆子吹牛，满城也寻不出比我家少爷还好看的姑娘来。”

　　张婶子听得管家婆子说的着三不着两的，哪有拿男人跟女人比的，心里暗暗好笑，见她醉了，也就顺着她说道，“那你家少爷还不得找个天仙一样的人物？”

　　“天仙？就是真给他个仙女儿也不成，原来……”管家婆子晃晃头，“冷风一吹，唉哟，可头疼。唉，这就是缘分，旁的人可说不上什么。说句不中听的，也算是报……唉，眼见着我家这个少爷怕是要死在这上头啰。”

　　张婶子听得稀里糊涂，那婆子喝得多了，舌头也大，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头一歪鼾声大起，口里还说梦话，“小娃哎，你给老娘站住，那是姑娘住的地方，别看你年纪小，那也是小子，再往前走一步，当心打断你的两条腿。”

　　张婶子心想，这大户人家，规矩也大，姑娘住的地方，小男娃往前边走走也要打断两条腿。那她们村里头桃红翠柳整日里往田里做活，小娃子跟在后头帮着抱这抱那的，那得挨多少打。

　　那婆子后来酒醒了，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依旧是找她来帮着做些府里做些针线上头的伙计。

　　原本这事就算揭过不提，可巧那宁府少爷派人找到庙里烧香那姑娘了。又说是非那姑娘不可，旁的一概不要。宁府老夫人听了心疼得紧，一叠声地说答应。那少爷怪毛病还不少，先不要媒婆去，要寻个寻常妇人，慢慢地跟那姑娘说这事情。

　　辗转来颠倒去，这事情就托到张婶子身上了，据说她娘家三嫂子跟静心庵有些渊源，总是沾亲带故的，也方便去寻人。媒婆也不好去上庵堂，来张婶子家倒是方便了不少。

　　张婶子看着这东莲姑娘倒也水灵，心想总算是促成一桩好事。再说，那媒婆不是她跟那宁少爷的八字合得上吗？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做了姑子也怪可惜的。

　　东莲静静地坐在灶台旁递柴火，火苗舔着灶膛，映得她莹白的脸上有了暖色。张婶子洗了手笑道，“不敢劳烦姑娘，你且去歇着。”

　　“左右没事，我帮着做做。”

　　“这里腌臜，姑娘去院子里坐着歇歇。”张婶子一把拉起东莲往外推去，口中喊道，“二黑，来，陪着你东莲姑姑说会话。”

　　***

　　东莲立在院子里，只见一个男孩子跑了进来，看她站在自己跟前，嘿嘿笑了起来，“你长得跟我差不多大，怎么是我姑姑？”

　　东莲见他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却叉着腰腆着肚子，脸上却有着小酒窝，咧开的小嘴露出小虎牙，既滑稽又可爱。

　　“你叫二黑？”

　　“嗯，我娘说贱名好养活，这个名字能保佑我长命百岁的。”

　　东莲看他的脏兮兮的小脸，笑道，“嗯，你娘很疼你。”

　　二黑挺了挺胸脯，“那当然，我娘最疼我了。对啦，你叫什么？”

　　东莲摇摇头，“我没有小名，就叫东莲。”

　　二黑歪着头看她，“你模样可真俊，比我们村的桃花姐还好看呢。村里人都说，你以后要做宁家少奶奶的。”他怕东莲不懂，拿手比划了一下，翘了个兰花指比在自己腮边，在原地扭了扭腰，“就是跟庙会上观音娘娘那样的，走路都是人抬着走的。”

　　　　东莲笑出声来，二黑也嘿嘿笑着，“那我叫你莲姑姑，对拉，跟我去河边玩吧？学堂的先生被我们吓病了，今天不用去背书。”

　　他见东莲一双剪水秋瞳望着自己，只觉得莲姑姑的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地像是会说话，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做什么坏事，我是气不过他老是护着大牛，我就把老鼠放他屋里了。结果他就吓病了。”

　　东莲说道，“他被老鼠吓病了？”

　　“嗯。”二黑吞了口唾沫，有些心虚，“我也不知道他胆儿那么小，一下就病了，你可别跟我娘说。”

　　东莲点点头，二黑欢喜得紧。他原本不敢跟自己娘说的，他老娘生起气来，能够操起扫帚条子一路把他抽到村子外头去。屁股痛还是其次，主要是丢份儿。上次他放牛睡觉，结果牛啃了邻居家的苗，他就被揍得颜面无存，好几天都没能在春妮儿面前抬起头来。

　　还是春妮儿偷偷给他塞了个红枣，他那颗受伤的男儿心才愈合了。

　　想起春妮儿，二黑笑了起来，拉着东莲的衣角，“我们去找春妮儿玩。”说完，他冲着厨房大声喊道，“娘，我带莲姑姑去找春妮儿玩。”

　　张婶子走到厨房外，拿着围裙擦擦手，说道，“你慢点儿跑，别把你姑姑弄丢了，记得回来吃饭，别在外头玩野了。”

　　“哎。”二黑答应了，拉起东莲飞奔起来，“莲姑姑，春妮儿可会抓鱼了，我们一起去抓鱼。你帮我跟先生说说，别拿戒尺打手心了，行不？”

　　东莲跟在二黑手边，只觉这小男孩年纪不大，力气倒不小，拉着她也不费力，“我替你跟你娘说说。”

　　二黑已经拉她跑到了春妮儿家，“别别，我娘不当着你的面打，她等你走了，打得更狠了。”他正说着，一个穿着粉红小碎花衣裳的女孩子跑了过来，脆声说道，“二黑你不上学又在到处玩，仔细你娘揍你。”

　　东莲看那女孩子年纪虽小，五官尚未长开，模样却十分俊俏，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旁的二黑一昂脖，“才没有，我今天不用去学堂。先生病了，我去晚点还要去看看他。”

　　春妮儿不相信，眼睛一瞪，“你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这是莲姑姑，她可以作证，我没有撒谎。”二黑往前推推东莲，小模样很是理直气壮。

　　东莲心道，“二黑你个小滑头，你到是没有撒谎，只不过少说了几句而已。”她见这两个小孩子童真烂漫倒也可爱，温和地说，“嗯，今天先生病了，所以二黑不用去学堂。”

　　远远传来男人的叫唤声，春妮儿喊道，“爹，我就回来。”她对东莲说道，“莲姑姑，你等等，我跟我爹说一声。”说着就跑走了。

　　她再跑过来的时候，手里挎了一个小竹篮，拿印着小白花的蓝布盖着，“我爹让我给先生送几个鸡蛋去，还让你老实点，不要去想着去河里摸鱼玩。这两天水大，当心把你冲跑了。莲姑姑，我们晚一点去看看先生，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东莲原本想着这样不太好，这是张婶子也正巧走了过来，喊道，“春妮儿他爹，村长喊人哩，赶紧去晒骨场子那头去，让大家都去。”

　　她回转身看到东莲和二黑也在，说道，“姑娘，你带着二黑和春妮儿去村西头的学堂吧。听说隔壁村子闹贼了，村长正安排怎么防贼哩。男人们都在晒骨场和天里头做活。这边没几个人，可不安全。我还得去找人，二黑，带着莲姑姑和春妮儿去学堂那边。”

　　二黑答应了，和春妮儿一人一边，拉着东莲的手往村西头跑去。

　　东莲跟着两个孩子跑着，脚下的地面还有些湿润，她跑的不算稳。空气中传来泥土的气息，漫山遍野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黄灿灿的。她跑过油菜花地的时候，有蜜蜂嗡嗡地从她身边穿过，春妮儿大声说，“莲姑姑你别怕，你不打蜂子，它们不会蛰你的。”

　　东莲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上一次像这样肆意地奔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是她垫着凳子爬院子被管家的老黄狗追的到处跳，还是随着他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最后好心办坏事被主人家拿着锅铲追个不停？记不清了，有些事情以为自己会念念不忘，却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

　　好像上辈子的事了，她既换了样貌，何不就此改了心肠？

　　东莲立在小山坡上往回望去，但见草木葱茏，绿树掩映之下的张家村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黑瓦白墙的屋舍散落着，田地里有人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莲姑姑，莲姑姑。”春妮儿扯了扯东莲的袖子，仰着脸喊道，“我们赶紧走吧，村里又要敲锣打鼓啦。”

　　东莲收回目光，跟着两个孩子翻过小山坡往村西头的学堂去了。

　　当时他们三个都不知道，这一走，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