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目错》焰放

1、第 1 章

　　凌霄：落叶藤本植物，攀缘茎，羽状复叶，小叶卵形，边缘有锯齿，花鲜红色，花冠漏斗形，结蒴果。花、茎、叶都可入药。又名鬼目。

　　阑珊的夜，阑珊的灯，黯然。他缓缓睁眼，抬头，看见如豆的灯影，晕开淡淡的色彩，浮光班驳，掠影沉沉。黛色眼眸，波澜不惊，却纷扰似焰。死寂的夜仿若有一丝歌声飘过，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终在一瞬，沉痛而无奈地落下，恍惚间，在耳畔荡起妩媚且妖冶的涟漪。
　　“昂，你醒了。”女子悠长的声音响起，歌声顿时消失怠尽。
　　“是的，炼。”一方残损的桌伫立在二人面前，阻隔两个人的距离。他缓缓起身，细格窗畔，眼神无着。可这里自是庭院深深，年华无惊。指间轻拂过雕花窗格，一层薄雾扬起，缠绕了满手，附骨不散的冰冷，绵绵不绝地散开。
　　“又做噩梦了？”
　　暗黑的夜里，少年独自伫立，寂静无声。
　　梦中的人，泛着泪光似的温柔笑容，身后却是朽烂的、翻滚的、破碎的花瓣，都埋葬在暗红里，不见天日。他修长白净的双手张开，秀欣挺直如同苍竹。黑色的鸟，跌落，发出凄厉惨绝的叫声，羽毛如灰烬般随风飞散，在微光里划出一道绝望悲怆的弧线，逝去无痕。他的手抚过年幼少年的脸庞，青玉色的苍白指间，优柔而寂寞地抚开少年的惊恐，缠绵破败的花瓣落下，比血还殷红的颜色。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是想要诉说，风簌簌吹起，青丝飞舞，然后天地一片黑暗。
　　“姐，我想知道他是谁。”
　　她的脸慈悲而柔暖，一双黑眸，幽幽怨怨，似一层层的夜纱，轻无质地的，让人心都为之震动。如此的不真实，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她轻移莲步，来到他的身旁。明月黯然，似刚绽开却又立即枯萎的残花，冷冷清清，稍纵即逝。
　　“你不必知道。昂，有些事，注定了，就再也无法改变。总有一天，你们终究会遇见。”
　　女子打开了门，黑色的风窜上来，她的青丝顺势舞蹈，重重回廊，层层叠叠无尽头。那些如若无骨的灯，飘着摇着晃着荡着，乍明乍灭，鬼魅般低泣，燃起一片烟斜雾横。少年目光凝结在那淡浅的青衣上。银纱飘飘，送来忧郁的花香；缀满了的流苏，重重垂下；飞扬缭乱的青丝，诉着道不尽的言语。
　　“姐……”
　　水榭回廊，他欲说还休，低眉闭眼，竟看见无数的火焰，又哀怨又欢喜的焰，灼痛了心。
　　“昂”，她转过身望向他，嘴角轻扬，绽了一朵甜美而苦涩的笑靥。“你还是不舍么？怎样也忘不了这儿么？”
　　“恩。”
　　在她的身影隐去之前，只听得一句：“昂，算了，忘记吧。”
　　风乍起，鲜红的花瓣缠绵细碎，穿过窗格飘落在他面前。“凌霄……”他轻轻呢喃着，眼睁睁看着它们碾作尘、渗出血。“炼，你知道的，我仍是念旧之人。”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贪恋着这里华丽的衣着，不是贪恋着这里富足的生活，你只是，有太多不舍。我是你的姐姐，当然懂得。”
　　长久的静默，昂望见她消失的背影，握住了双手，细致的骨节泛着怕人的苍白。一切，他早已无力拒绝，也早已将这一切参透。
　　为了成长，他们必须离开家，离开童年。
　　他们的家，如同一座华丽飞扬的宫殿，堂皇跋扈。
　　“昂、炼，你们既已长大，就应能够独当一面，能够自己生活，如我们家族的传统一般，你们必须去都城。”苍老的声音幽然响起，绞在正浓的雨水里。
　　“父亲，我们会的，我们会变得更强。”少女立在那里，就是一朵纤尘不染的莲，决然而生。“是的父亲我们会证明，我们是家族中最强的术师。”少年那沉沉的眼，如一潭古水，刮起了岚，掀起了波，坚决的，却也是凄楚的。
　　屋顶上停留了一只黑鸟，它仰望着天空，沉默地、愚蠢而坚定地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连绵不断，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

　　都城，千万年来也不过是一潭死水，藏不尽黛黑色的雪，蜿蜒绵横着，葬在恨里，葬在怨中，葬在憎处。那无数的亡灵恶鬼向他们扑来，眼眸中蓄满了痛苦的哀愁。
　　是不舍。它们不舍这痴怨的人世间，依然想回来，所以在世间徘徊不肯离去。
　　少年渐行渐远，步步轻柔细致，望着这些亡魂，他走入漫天鲜红的花海，只是锥心刻骨的疼痛，早就在心头荡漾开去，无声无息。
　　炼的指尖凝起符咒，映出她阴郁凄艳的脸庞，没有一丝声响，亡魂散去，恶灵消退，它们憎恨的脸爬满了沧沧的岁月，唇边绽开微笑，恬静安逸。“昂，你等等”，炼疾步上前，听得她缓缓吐出一句“你也要像我这般学会保护自己”。碧空如洗，墨色的山岚让她的青丝飞扬，浮云悄然流过。连绵的凌霄花不绝，绽放得如火如荼。
　　“好。”昂垂下单薄如花瓣的眼睫，将稍纵既逝的忧郁遮掩，苍白的少年悄然张开手掌，手指柔美而温顺，仿若一触碰就碎裂的水晶。
　　她用沉稳淡然的口气说：“昂，我们走吧。”她那如同华丽裂帛般的声音深深震颤了昂，目光优美地覆上了立于他面前的女子，小小的眼，细细的眉，黛黑的发。“姐，我定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
　　少女笑颜如梦，握起他冰凉的手，缓缓地倚在他的肩头，慢慢合上双眸。恍然中，一只寒冷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温柔地漾起丝丝涟漪。许久，一个清淡悦耳的声音被风吹起，悠悠落下，沉在炼的脸颊。
　　“姐，你别害怕。”
　　炼，笑了。温润的花瓣自绝美的脸庞荡漾开来。“昂，我不怕。有你在，姐姐什么都不怕了。”
　　那一夜，凌霄花妖艳地绽放，花瓣森然飞舞，割裂他，切碎他，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破碎了，变成千万个残片，血肉模糊的身体。梦中的人捧起他的脸，渺渺的光亮，昂看不见他的脸；嘴唇微启，却听不见任何声响。天地一片漆黑，依稀听到的，是悲伤、苦楚、疼痛、怨恨。
　　不！
　　从梦中惊醒，他的额间满是汗水，身体也无助地颤动。
　　“又做那个梦了？”一个声音从远处又似乎是身旁飘来，不真切。
　　“是。姐，我怕以后再如此，就再也醒不过来。”身躯深深蜷起，惊恐的脸庞埋进双臂。那是浮光掠影，无法掌握。
　　花瓣片片跳跃，漫天遍野，苍茫的大地，照亮两个孤单的人影。十指交握，决然深邃。
　　“一切自有安排，你会遇见他的。昂，有姐姐陪在你身边。”
　　“……炼，对不起。”
　　繁华苍凉、寂寞缠绵的，那漫山遍地的萤火，照耀了两人刺痛的双眼。
　　不记得是多少个这样的日夜过去，那个让他们离乡背井，让他们告别童年，让他们寻找成长的都城终于就这样宏大而坚定地矗立在他们面前。他们看见的都城，是如此繁琐庞大地存在于这个世间，人们却又是那般隐蔽且神秘地生活。
　　惊恐却无畏的眼神，犹如河水，潮起潮落，生生不息。
　　在这里，要变得更加坚定而强大，没有退路。
　　是的，我并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