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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天苍地广(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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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疾行了一昼夜,在又一个天黑时抵达一座府邸。府邸前有人盼候许久,元裔看清了那人,正是换上常服的天枢阁大将邱岳。
邱岳将他们引入一间内室,临开门却忽然顿住,用询问的目光望向素初。
素初道:“无妨,他是我的弟子。”
邱岳恍然,颔首示意快快请进。
那是间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朴旧而寒肃的房间。兵器,战甲,挂满了墙壁,光线掠过之处,银灰色的冷光扑面而来。台案简易,没有任何战绩或功名的炫耀,唯有一条修长的赤色锦袍被珍而重之地供奉在上。
元裔呼吸一滞,一阵剧痛穿刺心间。
一个陌生的称呼响在耳畔。
“副阁主,贪狼将军。”
元裔捂着胸口猛然回头,看见师父负手遥望着那方锦袍,不再上前半步。
“那年我尚出征在外,宫中便传来噩耗。一种说法是阁主怀不臣之心,谋逆泄露畏罪潜逃,另一种便是您与阁主不和,弑主未遂而三年追杀,终置其于死地。”
邱岳观察着素初的脸色,点着头叹息。
“无论哪一种,阁中兄弟都不相信——”
素初阖眸:“为何不信。”
邱岳被他打断,顿惑道:“阁主绝不是如此不忠不义之人。”
素初挑眉,神色轻蔑,不置可否。
邱岳惊道:“你!”
忽然,刺耳的破空声传来,一道飞箭猝然钉碎窗棂射入,直取额角要害。素初仍垂眸沉思,抬指一截,箭簇便稳稳停在指间。
邱岳神色几变,素初淡淡撇他一眼,取下箭尾绑缚的布条,不急不缓地展开。
只见布条上写道:“朱雀西殿,天枢阁主遗物”。
素初的目光久久停在布条之上,良久,轻笑出声:“骗我。”
邱岳被他笑得头皮发麻,耐不住疑虑上前看去,只一眼便叫道:“是陷阱!”
复又看素初近乎恬淡的浅笑,骇然气道:“你不会真的想去吧!你!你到底是敬他还是恨他!十二年前,阁主的庙堂遗物一夜之间遭人洗劫一空,是你干的吗?你到底想要怎样!”
素初敛去笑意,目光落回锦袍:“你将他的遗物授与我看,又是为何?”
邱岳未能作答,素初将布条收入怀里,淡淡问道:“你想要什么。”
邱岳定定凝望着素初,摇头叹道:“该不该信任你,我是真的分不清。就是看在阁主的面上,我也不愿怀疑你,可是这么多的线索都指向你,我只能承认,我不是对手。对上你,有求于你,我没有怀疑的资本。”
素初不语。
邱岳继续道:“我想要镇魂匣。”
素初道:“为了天枢阁?”
素初了解邱岳为人,并急躁莽撞之辈。那夜他突袭眷灵山夺取镇魂匣,不过狭路相逢,邱岳竟似狗急跳墙般紧追不舍,一路回到济生门,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他便知到,邱岳是真的急了。而能让邱岳方寸大乱的,大概只有他为之奉献半生的天枢阁了。
天枢阁本来没有名字,而只是元尚带领一群江湖义士打压邪魔势力的民间组织。发展至一定规模影响时,皇帝赐名天枢阁,使之正式成为朝庭机构,亦有听调不听宣的底力。在皇权至上的时代,这是江湖义士值得一生扬眉吐气的荣耀,也是将要背负一生的责任与枷锁。
果然,邱岳闻言眼睛一亮:“正是!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此次擅自动兵出征眷灵山,就是为了取回镇魂匣,以慰陛下心头大憾。如此,陛下才可暂缓贬降之事,留我天枢阁旧部一线生机。”
素初道:“非长久之计。”
邱岳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自阁主隐退后,天枢阁便被陆续安进太多杂人,陛下又有意打压我等,想将天枢阁彻底收归朝廷所有。兄弟们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目前处境都很艰难。我并非想要争功夺利,只是……只是很怀念,阁主还在的日子。我们曾经的报复,理想,把酒言欢……”
素初抬手制止他:“元尚就是还活着,也早已远离官场。你与我讲这些,又是作甚?”
随后示意邱岳拿来地图,指出五处区域:“这五处禁地,安排自己人。”
邱岳仔细端详了素初所指之处。
素初道:“近年来灵脉异动有律,据其灵力流动方向,我推测有人在京城周边布置大型阵法,意图篡天改命。这五处便是除眷灵山外其他阵眼所在区域。”
邱岳简直被这个范围惊呆了:“篡天改命?这可是禁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以京城重地作此等邪阵!”
素初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吉凶尚未可知。这些人以镇魂匣为引,制人傀,炼凶魂,无所不用其极。如此,你竟一点都不知晓。”
邱岳越听脸色越白,他忽然意识到,来自朝庭的打压并非单纯的君心难测。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邱岳忙扑向地图,描着线路喃喃道:“这里,这里,这些地方的驻军都是平王的人,都是地势险恶之处,非军事要地,只有些快没人了的小村。前些年还常有妖鬼之患,自平王派人驻守后,便再无祸患传闻。为此,陛下还曾嘉赏平王!”
素初负手静静地立着。
邱岳越看越不住骇然,猛地抬头,颤声道:“平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篡天改命,可是……谋逆?”
素初阖上双眼。
见此,邱岳了然叹道:“你向来不关心这些。此番,果然是为了他罢。”
末了略带伤感道:“我知道他,他不可能背叛。就算迫不得已离开,他心里,总放不下的。我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连你也走向他的对面,又为什么,愿意为他再趟这浑水。”
素初则垂眸看着手中的箭簇,并不应声。
邱岳道:“你明知道那是陷阱,还要去吗?”
素初望向朱雀门的方向。
邱岳知劝不住他,环顾一周目光落向了元裔,总觉得这孩子熟悉,又觉得哪里古怪。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出怪在哪里。
邱岳问道:“那这件锦袍……”
素初道:“御赐的那件。”
邱岳道:“正是。”
素初向门外走去:“你留着罢。”
邱岳道:“你想为他平反?”
谁知素初竟微微笑道:“他不冤。”
邱岳脑中一空,待他消化完信息,素初已走出很远。他又低头看向元裔,见那小孩也正打量着自己,欲说还休片刻,瞄了一眼门外,飞奔着追上素初,一把拉住那人衣袖。素初脚步微钝,默许了少年的依赖,继续向前走去。
邱岳终于想起古怪在哪。印象中素初为人过于孤僻,来历不明,出身不明,行踪诡秘,常若幽灵般时隐时现,神出鬼没,除去阁主,阁中几乎无人能与之交流,以至于后来处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素初并非人类,而是降附阁主身上的神灵。
邱岳一向以之为无稽之谈,因为他曾见过阁主与素初争吵不和又重归于好,听过阁主讲述他们托付性命的并肩作战。他记得阁主提起这位副手时发自内心的喜爱与自豪,并非对神灵的敬畏疏离。
邱岳眯起眼睛。
这样的人,又怎会收徒?
走出府邸稍远后,元裔才敢悄声问道:“师父,他原来是好人吗?”
师父的声音轻得不似在人间:“小孩子才用好坏分人。”
元裔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感觉师父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受到影响,而只是真的很不开心。
胸腔的刺痛还在蔓延。从师父第一声轻笑起,他便不可遏制地打起寒战。他听不大懂师父与那人的谈话,在他们谈话期间,他一直一直偷看着师父。一种荒谬的冲动在心间愈演愈烈,直至此时达到顶点——周遭空无一人,他好想抱抱师父。
可这多可笑啊。师父才不需要这样忸怩的安慰,是他自己太过敏感脆弱,自作多情。师父明明才提点过他。
“师父……”
“怎么?”从头顶灌来的声音像倾泻而下的月光。
元裔攥紧了手中的袖角,吸了吸鼻子,用孩子样清澈又无助的目光仰头望去。心中的情感那样焦灼浓烈,却又不得已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上个月的今天,是我的生辰。”
素初忽然驻了脚步,在少年还胡思乱想的时候拉他的手。元裔像被烫到般差点跳起来,又惊喜又惶恐地僵直了身子,抬头却看见师父略显阴沉的脸色。
元裔不知怎的瞬间就读懂了这个表情,刹那的茫然后恶狠狠地睥向四周,含着泪光的眼中灼烧着委屈的怒火。
只见百米开外,黑黝黝的灌丛中浮起一排排圆溜溜的脑袋,随着金属铿锵碰撞的整齐声音步步逼近。
咔嚓,咔嚓……
那是一群连头部都被完全罩在精铁头盔中的人形俑。它们手执戟盾,围成一层层透不过光线的俑墙,堪堪在他们十步开外停下。
元裔右手拉紧了师父,左手已经按在右臂闪现的弩机之上。
下一秒,素初捂住了他的眼睛。
“放松,收回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空间的错位感让师父的声音仿佛近得贴在耳廓,元裔一个激灵泄了气,鸡皮疙瘩从耳垂一路起到尾骨。
再睁开眼时,四周已再没了幽谧的夜景。猩红的血月当空,血浸的土地一望无际,诡异的铁俑重重叠叠压在远天,周围再没了师父的身影,而自己的双脚正缓缓下陷。
在任何情绪尚未成型之前,一道刺目的白光划破天地,浓郁的血腥被扑了满面的劲风撕得粉碎,滴着血的铮亮枪尖稳稳挡在他的面前。
元裔喊不出声,只是仰望着师父如湖水般平静的眼底和映着血光的侧脸。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那铺天盖地的兵俑已变成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
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在师父脚下的血泊中匍匐。
有人鼓着掌从暗处走出。
“天下第一奇兵,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师父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令无数高手束手无策的血祭俑阵,竟在一呼一吸之间毁得彻底。难怪你竟能只身一人突袭眷灵山军事重地,三进三出窃劫法器无人能拦!你可知该当何罪?!”
“血祭俑阵,俑中可不会有活人。这是禁术——活饲俑阵。”素初纠正道,“私修禁术,按律当斩。”
那人颇得没趣地啧了一声,十分随意地抻了个懒腰,吊儿郎当地逛到他们面前,上下打量了素初一番。
元裔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那人竟噗嗤一声笑了。
“也是,我们的身份,讲这明面上的东西,真是笑话。哎,别那么冷淡嘛,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可是仰慕你的大名许久了哦?没想到真人长得这么嫩,还是这种性子!”
元裔简直惊呆了,他从没见过有人敢对师父这般态度轻浮。若不是师父就在身侧,他真想上前狠狠抽他两巴掌教他什么叫尊敬长辈。
那混帐弯腰笑嘻嘻地看向他:“哎哟,还有这位小朋友,别那么凶啊?小心哥哥把你眼珠子挖下——”
话音未落,元裔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那混帐已经被师父一巴掌扇飞出去。待他踉跄地爬起,半边的脸已高高肿起,血从鼻子和嘴角流下。
素初道:“我不想听废话。”
“哈哈,咳,有趣,真是有趣,只是可惜了,我这种人,就是不怕死,呼,想知道,问我啊,呵,来嘛,陪我玩玩,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就看你的脑子了。”
素初凝眸看了他片刻,问道:“不怕死,不代表找死。对吗?”
那人眨了眨眼,盘腿乖巧地做起来,仰头灿烂地笑道:“自然。为表诚意,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曹旧,杀手棒排名第九,今日,为取你性命而来!”
他说得铮铮有词,脸却越肿越高,样子看起来颇为滑稽。在场无人捧笑,他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好吧,如你所见,我今天的任务打死都完不成了,幻阵没用,杀阵没用,毒药没用,体术是我挨了顿揍,你他妈是个怪物啊!”
素初闭了闭眼睛,掌中银枪化作光点散去,缓步走上前去,咔吧一声卸掉曹旧的下巴,将什么东西拍进他的嘴里,逼迫他咽下,又咔的一声将他的下巴安回,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的耐心有限。”
曹旧一脸吃了屎般的表情,尝试从嗓子眼扣了两下,干呕着抱怨道:“想投毒你直说呀,我又不是不会自己吃,咳,呛死我了你……”
素初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只有半柱香时间。”
曹旧眼神闪了闪,收敛了笑意,打了个指响,从黑暗中窸窸窣窣钻出一只土偶,捧着一只托板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奉上。
素初看着那只托盘,脸色微沉。
曹旧语气诚恳道:“阁下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曹某实在敬佩。只是这朝中势力,到底盘根错节,纠缠不清。将军既早已埋名隐退多年,又何必复出一时,强逞匹夫之勇?”
素初不语,掀开托盘的盖布,咚的一声,一颗人头滚落,咕噜噜转到元裔脚边。
人头滚至脚边,淋漓的血水溅上脚背。元裔后退半步,抬头望了师父一眼,又鼓起勇气站定原地,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四目相对。
素初道:“你不是雇佣杀手,而是平王的死士。”
曹旧终于变了脸色。
素初不急不缓地轻声说道:“拿人命威胁我,你应该清楚,我不在乎。”
曹旧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我无意插足你们的斗争。你既认得我,便该知道我与他的关系。”
素初俯下身去,从曹旧领口勾出一条红绳,那绳上坠着块刻有符文的玉牌,是传信和定位所用。
“也应当知道,刺杀是我的本职之一。”
素初神色平静地用拇指轧过牌上的符文,掠过之处,符文已变成另一种模样,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至持有另一块玉牌之人的耳中。
“他的东西,不准碰。”
指尖用力,玉牌瞬间被捏得粉碎,素初眼底罕见地露出危险的锋芒。
“用他的遗物造业,污其姓名,扰其安宁——掘地三尺,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