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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天苍地广(四) ...

  •   济生门一别后,许洞瑛配合素初夜袭眷灵山,耗了几日善理后事。听闻济生门遭到天枢阁封锁,还没来得及惊吓便收到陈诚定来信邀请他去喝酒,信中调侃天枢阁乌泱泱来又乌泱泱去的语气好不洋洋得意,是以他一闲下来便跑去与陈诚定对酒当歌。

      许洞瑛是商贾世家出身,从父辈安排入济生门做老门长的五弟子,辈分高,实际上比陈诚定还小半岁。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济生门解散之时,他正回家视探。这一走,就是十年。

      “你是不知道,我爹一门心思逮我回去给他带商队,我可哪跑啊……哥现在出息了,道上的兄弟,都是……兄弟!我到处去蹭吃蹭喝,结果,结果……”

      许洞瑛醉得满脸通红,仰头又一蛊酒灌下,砰的一声倒在桌上,酒浆滑了满颈。

      “酒,还是一起偷喝过的香……”

      陈诚定依靠床头,指尖划过酒杯缘口,含笑倾听,沉默不语。

      许洞瑛趴了会又坐起来,一手托着腮帮,歪头看向陈诚定埋怨道:“我是被我爹管着,我还跑回来找了几圈,你怎么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真以为你们都散了。”

      陈诚定轻哼一声,笑意更甚:“举头三尺有神明。”

      许洞瑛神色一凝,不待他绕过弯来,陈诚定起身为他续了酒,接着道:“都过去了,不提那个。我说的事,你怎么考虑?”

      “留下来吗?当然愿意。不过我野惯了,你可千万别叫我玩管上管下那套,我会跑噢我跟你讲。”

      陈诚定点点头:“这就够了。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崇真门副门长。门内所有我能调度的资源人员,只要需要,你都可以利用。”

      许洞瑛坐直了。

      “你不对劲。”

      他上手掐了一把陈诚定的脸。

      “你这狐狸这么大度?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想要什么。”

      陈诚定诡异地笑笑,比了个数钱的手势。

      许洞瑛道:“我哪有钱啊。”

      陈诚定笑眯眯道:“这就要问问伟大的副门长喽。”

      许洞瑛一时语塞,陈诚定是在求他,为了重新立起早已成为过去的济生门。他当然乐意帮忙。可陈诚定的态度总让他有些不爽。曾经的两小无猜久别重逢竟是这般公事私谈场景。他本以为,这只是多年未见的生疏,一壶酒就能把他们带回从前。可即便二人都已微醺,陈诚定心里记挂的始终是所谓的“正事”。

      怅然若失。

      兴致一败,许洞瑛忽然有些感慨,他们都长大了。

      许洞瑛道:“我还是有点在意。那位前辈,你当真没有一点头绪?我敢肯定,只要他不是终身隐居,以他的实力,江湖上一定有名有姓。”

      陈诚定神色怅然:“你以为我没查过吗?他孑然一身,没有社会关系。他的手段我也见过,可完全看不出是哪门哪派。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无从下手。”

      许洞瑛道:“他不是叫素初?”

      陈诚定顿了顿:“是这样称呼没错。别说我,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曾听过这个名字?可我祖父认得他,甚至十分敬重他。那是十年前的事,正是我济生门鼎盛之时。你以为那时江湖上,有几人能配得我祖父那样恭敬?”

      许洞瑛道:“你的意思是,他要么另有别号,要么是藏在哪位大人物身后——他曾经活跃过,但有意隐姓埋名。”

      陈诚定道:“对。”

      许洞瑛摸着下巴道:“我这边倒有些线索。那日我与他谈话,他有透露曾与真仙共事。”

      陈诚定眼皮一跳:“他这么轻易就告诉你了?”

      许洞瑛嗅出些不对的味道:“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陈诚定凝视了许洞瑛片刻,向后一靠:“直说吧。理性上讲,他太危险。撇去过去不谈,我们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不该,至少现在还不能站队。那日天枢阁来你不在,他们指名要他——‘真仙百般包庇的怪物’。与之并提的,是真仙耗尽半生铲除的道命邪教。”

      许洞瑛皱眉:“可我听老陆说,是你执意拉他入伙。”

      陈诚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子:“这是从理性上讲。”

      “难怪老陆说你嗑错药了。”许洞瑛笑笑,又给自己续了杯酒,“那就说说吧,感性上讲。”

      陈诚定也笑:“别想得那么龌龊,我是指直觉。你与他接触不多,老陆又一直对他带着有色眼光。可凭我的接触了解来看,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

      “单纯?”

      许洞瑛想起那人讲述碎人神魂时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色语气,有些牙疼。

      “对,我想不出别的形容。你知道么?最早我也和老陆一样提防他。不,应该说,我对他的恨意比老陆只多不少,我跟踪他,监视他,你知道他对此什么反应?他任由我不分昼夜地窥视了几年。我想知道他逼散济生门的目的,可他好像没有目的。他不图财权名利不图珍宝法器,没有野心也与我派无仇无怨,我至今想不出他那样做的理由。无论何时我看到他,他都那样清净无情,无欲无求,不喜不怒。若非亲眼见到,我真无法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

      许洞瑛道:“如果我没算错,与真仙同辈之人,他至少也有花甲之年。那一辈的老修行,境界上远非你我所能想象。你莫要被他的相貌迷惑。”

      许洞瑛意有所指,陈诚定却笑了,笑得肩膀都抖起来,神色晦暗不明。

      “那你觉得,这样的老修行不值得拉入伙吗?素初道长他有时候,真的单纯得很呐。”

      许洞瑛被他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这,多少有点变态。”

      陈诚定不以为意:“我压力都那么大了,变态一点不很正常?哪像你,海阔任鱼游,天高任鸟飞。这一亩三分地闷个十年,莲花都得长毛。我可没那么清心寡欲。而且,相信我,和他站在一起,他总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许洞瑛哑然失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陈诚定很受用似的又乐了一阵,乐完又有些茫然的若有所失。

      许洞瑛沉思中忽若灵光乍现醍醐灌顶,猛地跳起来嘿嘿一笑,打了个指响,爬去摸自己的包裹。陈诚定被他吸引了注意。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身份吗?我忽然有种猜想,我怀疑——我十二分的怀疑!我可能看过他的事迹!我有他的话本!”

      陈诚定愕然:“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许洞瑛兴奋地又虔诚地捧过话本:“其实是真仙的话本!可我合理怀疑那个最神秘的角色!那个一直只见其人不知其名的神秘近侍!”

      看着那一晃而过艳丽非常悲情非常的封面,陈诚定本能地预感不妙:“这……成何体统!”

      “体统着呐!姚笠寿!听过这个名吧!前朝太医亲笔!”

      陈诚定侧首闭目眉头紧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

      许洞瑛一本子拍掉陈诚定合十的双手:“嘿,你个腐儒,你那是阿弥陀佛!”

      接着他扑过去,揽过陈诚定的脖子把人掰回来:“不看是吧?不看我看!”

      二郎腿一跷,手一伸,话本一打,哗啦啦的纸页便在二人面前翻开。看还不够,他还要声情并茂地念出来。

      “嚯啊,且说那小侍郎,持得一杆银枪三丈,身形纤若羽弓,皎皎肌容如月,淡淡眉目胜雪——”

      陈诚定抱头崩溃道:“够了不要念了!”

      适时有人敲门,陈诚定如蒙大赦,一把掀开许洞瑛大步走向门口,回头看他倒在床上笑得人仰马翻,恶狠狠剜他一眼,拉开门扉。

      屋内酒香四溢,案上杯盘狼藉。二人衣冠不整,气喘面红。

      许洞瑛表情一僵,瞬间酒醒了一半,忙从床上坐起把话本藏在身后,尴尬地笑笑。

      屋外艳阳高照,素初沉默了两秒。

      “打扰你们了?抱歉。”

      陈诚定双手捧着一本奏折,心尖都在颤抖。

      道长告诉他,若是近日朝中来人封赏或天枢阁来人赠礼,将这册子交出去,以济生门更名成立的新门派受礼,也算他作为长老为门派做的一点贡献。

      何止一点贡献。他的愿望便是如祖父一般将门派做大做强,最举步艰难的钱财功勋人脉问题,凭这薄薄一册封功文书,堪称大刀阔斧势如破竹。他没敢问道长具体做了什么,是否动用了曾经的人脉,因为道长看起来并不很想谈起过去。

      在他心绪澎湃感激道长相助,近乎手舞足蹈地演讲陈氏隆中对——崇真门未来发展的蓝图时,素初道长无比平静地听完了他的长篇大论,点点头,道:“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看秋岁。”

      陈诚定表情有些僵硬:“您又要走吗?”

      素初道:“去京城处理一些事情。”而后突然抬眼看向陈诚定:“作为长老,我需要向你汇报行程吗?”

      那目光分明不带半分情绪色彩,静如湖潭,陈诚定还是被骇得一惊,颇有些苍白无力地解释:“自是不必。我只是——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元裔也一起去吗?”

      素初眸光和敛:“少则数日,多则月余。留他一个人,他会害怕。”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令陈诚定心里发毛的诡异之感。这古怪的悚然之感让他惊疑地打量道长的容色,久久不能言语。直到素初开口询问是否还有其他要事,他才恍然回神,摇头道并无。素初淡淡一颔首,转身离去。

      回到居所,还未入门,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嘣嘣声。推开房门,少年沐在斑斓曦光之下,耳畔拉了七弦书线,葱白素指跃动其间,拨出不成曲调的杂音,却闭目侧首听得认真,怡然自得,自在其中。眉舒色润,笑意盈盈。

      素初静静听着时轻时重忽高忽低的粗弦振响。

      良久,弦声毕。元裔收势吐息,余光恍过门前,才惊觉有人在此静听许久。

      “啊,师父!”

      面颊飞红,少年迅速低下头,又偷偷抬眸看他,见他没有皱眉,才用手指刮刮面颊,腼腆幸福地笑了。

      “师父。”他又叫道。

      再抬眼望,望向师父的眼睛,只一眼,便陷进那片无比复杂的温柔。

      元裔心里漏了一拍。

      他理解不了师父眼中的复杂,只是本能地,凭直觉猜测,师父现在并不开心。可他既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开心,也不知道怎么让师父开心。这个想法让元裔也苦恼起来,不开心了。

      “喜欢弹琴?”师父问道。

      “啊,只是、随便弹弹。”元裔答道。

      师父不再言语,走向靠墙的书架拉开一层暗格,凌空画下数道金色咒言,双手结印,将巴掌大的图阵打入暗格内壁。

      一阵轰隆之声过后,师父掀开挂在墙上的画卷,露出黑黝黝的暗室。

      “进来。”师父叫他。

      元裔小心翼翼跟上师父身后。

      一靠近暗室,古旧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待尘灰落下了,借着室外的微光,元裔看清了室内的陈设,一股没由来的冷意攸地窜上脊背。

      这是一间储物阁,更准确地说,是收藏室。而其中藏品,放眼望去,竟尽是些废弃毁坏的生活器具,数不清的残瓷烂瓦。有些勉强拼回了原型,有些碎得太碎,堆成小堆,一一陈列,琳琅满目,密密麻麻。像一间艺术的纪念馆,珍藏着一段历史的灾难,一条戛然而止的生命,一具辉煌文明的尸体。

      师父秉着蜡烛走向深处,元裔紧跟着师父。应是沉眠之处。这片坟墓中掘出的殿堂里,极轻的脚步都显得亵渎。

      转角走进一方小屋,素初掐了一个诀印,空中浮起一点光源。那是一间乐室,各种完好的残缺的不知名的乐器挂了满壁。

      师父缓步走过一面墙,驻足一方古琴之前,抬手抚摸,目有流连。

      最终师父摘下它,向他走来,递给他。

      “试试这个。”师父说。

      远看那琴古朴典雅,大气磅礴;近看才觉琴身暗纹华美繁复,琴头凤雕神秘柔美,肆意张扬,展翅朝天,浪漫绝伦。

      绝非凡品。

      元裔读书还少,一时震撼得再想不出赞美之词,只得紧张兮兮地舔舔嘴唇,伸出颤抖的手拨动琴弦。

      铮——

      古音荡荡,似金锤贴骨一敲。元裔脑子一空,心跳咚咚加速。

      “这是……一件法器?”

      “喜欢吗?”师父问。

      元裔已经说不出话了,不敢置信地望向师父。

      “它是你的了。”师父道。

      元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是,我不懂乐律……”

      师父沉默地看了他两秒。

      师父说,我教你。

      元裔感动得泪眼汪汪,身心的喜悦像蜜糖在心尖化开。他紧紧抱住琴,一笑一叹,又贴又搂,一遍又一遍说着谢谢师父。

      他笑得灿烂开怀,回过神来望向师父,师父也在望着他,却并没有笑。

      像冰针刺进心窝,他想起刚刚走过的殿堂。

      那样破碎的祭奠,只是想想就不寒而栗。师父……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啊。

      元裔收敛了笑容,茫然地看看师父,又看看四周。师父好像没有想说话打破沉默的意思。

      长久的注视让元裔有些不明所以的紧张,忽然,他看见墙上一只带孔的陶壶,他灵机一动,问师父那是什么乐器。

      师父收回视线,转身顺他所指看去。

      “是埙。”

      说着他走去取下陶埙,拭去表面的灰尘,回头对上少年期冀的目光,稍顿,终是将壶口对上嘴唇。

      埙声空灵幽婉,沧桑厚重。封闭的石室之内,回音袅袅,如潮浪连绵不息。

      明灭的烛光下,元裔乖巧巧抱着古琴,望着师父的侧颜,望得痴了。

      师父今日与平时不大一样。可若说哪里不一样,元裔又说不上来。大概是一种生动的,有温度的,像人一样有着难以自拔的情感的,虽然难以理解但至少是可触碰的,让他的心怦怦直跳的亲近感罢。

      一曲毕,元裔还久久沉浸其中不能回神。

      “太久没吹过,倒有些生疏了。”

      “乐音也是门很深的学问。五音……六律……乐器八音……你若喜欢,私下可常练习。作为乐修法器,也可习得杀人技……”

      “你……有在听吗?”

      对上视线,元裔猛然回神。支支吾吾半晌,没敢说听了,又不敢承认光顾着看师父了。

      素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罢了。该走了。”

      元裔为自己的失神羞愧,比羞愧更甚的是慌乱。好像只一瞬间,那个有人情味的师父消失了。

      元裔感到委屈,不甘心地悄悄拉住师父衣角。素初却并未注意他的动作,转身,迈步,不急不缓。未攥紧的衣角从指尖滑走,元裔心头一悸,仓促地踩着碎步紧跟上去,把衣角重新抓回手中。

      前面的人停下了,元裔也猛的定住脚步,像只受惊的小猫,纷乱的目光无处安放。素初回头看他,他不敢抬眼。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反应过来,形成一场无声的对峙。

      这样的依赖太过了。

      无言的目光审视下,手慢慢松开。失而复得的衣角得而复失。

      望着师父负手离去的背影,元裔不明白鼻间逼得他想落泪的酸涩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这场对峙为何起始。师父明明是关爱他的。却又令人费解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元裔不明就里地生出些赌气。

      反复无常的大人。

      他难过地揉揉鼻子,抱着古琴跟上师父。

      反正他喜欢师父的心情永远不会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天苍地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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