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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洞中五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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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陈景涣听见有人喊他,声音时远时近,很是和暖,令他神思温吞。
他沉溺其间,觉得舒服,就像山雪过后坐在燃着炭火的木屋,又像栖在引人安睡的襁褓。正怡然时,大腿和后脑的痛感就钻了进来,一波一波,像是针扎夹着刀砍,令他痛得发紧,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眼前却是蓦然一片漆黑。
一个极轻的呼吸吐纳在陈景涣身侧。陈景涣不能起身,只能警惕地问道:“谁在这里?”
“你醒了。”这声音十分清润,和半梦中的人声竟重合在了一起。
“是你,徐延?你怎在此?”陈景涣十分诧异。
“小生撤离时看见洞口处有异常的火光,不敢冒进,后来就被困在这里。” 徐延看到火星子的时候就预感大事不妙,在引爆之前,他二话没说就往里冲了进来。
陈景涣被碎石砸晕了,还砸断了一条腿。徐延把他抢到岩壁下,二人侥幸逃脱一死。
但话说回来,即便陈景涣死了,对自己“宁国府余孽”只会少一份威胁。徐延向来痛恨感情用事的蠢蛋,此时想起自己以身犯险为救陈景涣的愚举,只觉得恼恨得想死。
陈景涣不知他脑内风暴,沉吟片刻,关心了一下他的伤势:“那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并未炸伤。”徐延完美地掩饰了心绪,循规蹈矩地说:“将军感觉如何?”
陈景涣发现自己头部和腿部都已简单包扎,对徐延就有了一点感激,“多谢你,我还行,那歹人可是死了?”
“未曾发现他,应是死在石头下了。”
其实老胡子没死透,但此人炸山洞要让他们死,足见心狠手辣。为避免多生变故,徐延就将他一刀毙了命。
陈景涣只是松了口气,道:“你也无需太忧虑,府兵都知道我们被困山洞,必会来救。只是我现下腿不能走,一切生机全系在你身上,待日后出洞,不论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必报答。”
“分内之事,无需将军报答。”徐延笑了笑。
现在自然不是推说报不报答的时候,陈景涣也不置可否,他细长的丹凤眼因看不见事物而黯淡无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可察看过山洞里的情况?”
“卯时,山洞口堵死了,但山洞另一侧有个天坑。但崖势陡峭无法下去。山洞里也没有水和食物。”
一连串的坏消息砸过来,陈景涣略感不妙,但他仍然只是训练有素地答道:“撑到府兵挖穿洞口,我们就能活命,以许旻远的速度最慢不出三五日。”
徐延没有沮丧,捧场地应道:“愿如将军吉言。今日第二日,却未有挖山声,若非无人挖山,那便证明山石很厚。”
陈景涣点点头,“我的剑还在吗?”
“在将军脚前。” 徐延看了一眼,试探道:“将军眼睛可是有恙?”
陈景涣沉默片时,轻声道:“似乎是看不见了。”
徐延微微讶然,立即道:“有无灼痛感?”
徐延本身的嗓音就温润清灵,加之早年在医馆当药童的职业病,条件反射的温和语气,给人一种循循善诱的感觉。
“未有。”陈景涣被他声音所感,忽然安定了几分。
“眼部未受外伤就大有复明之日,将军无需太过忧虑。”
那只能说复明的可能性很大,但徐延这人说话讨巧,此时只捡着好话,并不全说明。
“你懂医理?”陈景涣顺势问。
“略懂皮毛。”
“徐公子救了我,包扎手法如此纯熟,何必过谦?待出去之后我必定‘重重’报答徐公子。”陈景涣特意强调“重重”二字。
这是他第二次说报答。因为洞中唯有徐延可依靠,为防徐延临时反水,他必须用利益拴住徐延,与他达成一致。
“不敢不敢,将军一概唤我徐延便可。”徐延谦和道,“将军真是热心肠,可惜徐延没有什么想要的。”
陈景涣却不紧不慢,笑微微地说:“你上京都赶考尚未落脚,但此距春闱还有两月余,此间许多事物也许非你所想,若有用得着我之处,你尽管来找我,我无不帮你。”陈景涣说,“即或确是暂无需要本将军之处,待你高中之后,仕途悠远,我也定有帮你那日不是吗?”
徐延缓了缓,并非不心动,只是他尚不确定陈景涣是不是真的没认出他,他自己心里八百个心眼,难保陈景涣不是一样,此时便微笑道:“那就当多谢将军了。若是将军有心,不如给我一个信物。”
陈景涣侧目,“我身无长物,不知可以给你什么?”
“若是没有也不必勉强,只是怕我来日落魄地上门,被将军府拒之门外,闹个乌龙。” 徐延假意调侃道。
陈景涣虽然是个武将,但人情练达、心思如发,闻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洞中光线黯淡,一个鸦青缎鱼水纹的钱袋就这样落入徐延眼中。
陈景涣握着这袋子道:“你拿着这个。这个钱袋是我的私物,袋内绣着我的名字,不但我认得这东西,我周围亲近的侍从也都认得,若你拿这个上门,无人不放行。里面还有些钱,也一并给你下山后用。”
徐延难得犹豫了一下,顾虑道:“钱倒无妨,这袋子可是亲人信物?”
徐延冷淡地想,他可不想拿着什么小情人儿的定情之物,去找陈景涣办事。
“谈不上信物。”陈景涣笑笑,“这是我妹妹练手绣的,我用了好多年了,改日叫她再绣一个给我便是。” 又打趣般笑道:“但想来她如今也是个‘大家’了,只怕不肯。——哈哈哈扯远了,你尽管拿着。”
徐延见他大方而笑,微怔了一下,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他笑起来很好看,脸上固有的冷峻气质都冲淡了不少。徐延也知道陈景涣那妹妹,是他二叔的次女,据说集侯府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有一身京都闺阁第一的好武艺。
见陈靖这样子,果然是阖府上下都很宠爱。徐延接下那钱袋子,也笑容初露。
只可惜陈景涣看不见。陈景涣提起自己的妹妹蛮开心的,继续道:“第一次听酸书生说拿钱无妨的话,你这书生竟这样不客气?”
徐延听他语气玩笑,也随他打趣,道:“穷人所赠,心必不安,但将军出手如此干脆,肯定是家大业大,小生一贯不喜强人所难,也愿喜人之喜。”
徐延笑眯眯的,也有几分狡黠可爱。
陈景涣也反问:“哦?那你可知我是哪一家的?”
徐延目光危险地闪了闪,他心思聪敏,很难不将陈景涣的话当做二次陷阱。
他知道陈景涣是哪一家,但不能直说,于是装模作样地推敲起来:“将军年纪轻轻,风度翩翩,身旁又有英姿飒爽的得力副将,小生斗胆猜测,二位是定远侯府陈景涣将军与平津侯府许旻远将军?”
“你听过我们?”
在陈景涣视线不及之处,徐延的右手渐渐紧握成拳,口中却慢慢地笑道:“是啊,二位将军在百姓坊间可算炙手可热的人物。都说二位将军青年才俊,乃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将。小生亦久闻陈将军之名,却未曾见过真容。如今一见,陈将军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俊逸非凡。”
市井传闻说得比这个更甚百倍,颇有吹之如神、垂涎欲滴之意,徐延摘了几句,委婉而述,还顾虑着补充道:“言语无状,还望陈将军海涵。”
陈景涣收敛了笑意,漫不经心道:“那些闲人所说闲话,倒令我二人受宠若惊。——如今我们被困洞中,需得早作打算,不知崖边是否有树枝可以生火?”
徐延见他兴致缺缺地转移话题,知道这关是过了。
思及市井之中关于陈景涣的传闻,除了说陈景涣战无不胜、以一当百的神勇之外,其实热度最高的其实是他容貌俊俏,乃是大启第一美男子的传闻。
昨日陈景涣刚踏进视野,徐延就思虑太多,未曾来得及仔细品评这人外貌如何,此时回想,他三庭五眼极是方正,即是面容肃杀,也掩不住高鼻星目、英姿勃发之姿。样貌确实惊艳不俗。
若不是陈景涣吓得徐延生死交臂的话,徐延大概还会多看几眼。
这就不得不提到徐延此人,从一而终的小小的爱好:男女通吃地爱美人。
徐延心里有鬼。洞中寂静了一会儿,他就起身照着陈景涣所说的,去天坑附近砍了些树枝树叶。
树枝在白天可以在洞缘烤火用,但到了夜上,人睡于山洞深处,不宜生火,极易引发窒息,危及生命。
故而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徐延和陈景涣两个陌生人挤在一起,只能硬熬。好在天气还未入秋。
徐延在最角落里缩成一团,仍然在发颤,又换了个姿势向石壁靠近,盼望石壁为他挡住寒冷的空气,但毫无效果,缩了一会儿,又只是打了个寒颤。
在他心一横准备直接放弃的时候,才终于听到陈景涣出声,叫了一声:“徐延。”
一只手摸索着碰到了徐延的后背,就停在那里。徐延敏感,身体一僵。
“天气冷,我俩还是靠着睡,免得受寒。”陈景涣并不婉转,直言道,“我动不了,你过来。”
徐延静了静,忍着陈景涣触摸处那一点痒意,从善如流道:“好。”便忙不迭地向陈景涣那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洞中黑黢黢的不见一点光影,全凭感觉,徐延刚挪了一下,就被背后那只手稳稳托住了腰际,徐延当时就微微一怔,那手稳稳地团起来,把徐延轻易地卷了过去,翻了一个身,正好落进一个暖融融的怀里。
陈景涣的声音在徐延头顶恰如其时的响起,低声道:“多有得罪,洞中不便,切莫见怪了徐延。”说着就紧了紧手臂。
徐延镇定很久,不敢动。
两人身形都算不上小,但陈景涣比徐延还要高大,加上是个习武的大块头,几乎将徐延包在身体里。
紧密相贴,温度渐渐爬升起来,烫得徐延头脑一点点地发热、心跳越来越快,他不得不承认,他不但不讨厌陈景涣,在这种时刻甚至一点也不想推开陈景涣。不管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的依赖、执念,他对陈景涣的感情都算得上是很特别的。
这也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能义无反顾冲进山洞救陈景涣的根源。
陈景涣是他十多年来的寄托,这份寄托,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来得有分量一些。
那两个孩童的那些胡言乱语的过去虽然没人铭记,但是存在过的温暖,确实让人心软和难以忘怀。
起初徐延不敢动,但那暖意在半夜的寒风中,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徐延的意志像冰块一样逐渐融化成了一汪春水,本是“被抱”在怀中,却不由地往陈景涣怀里再扎了扎,从头到脚地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陈景涣有一瞬间的惊异——此时绝境,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陈景涣虽是武将,从小却不同于大汗淋漓勾肩搭背的其他府兵,他特别不喜欢别人碰他,而且他很爱干净,对所有的身体接触都很敏感。
虽然眼下这种特殊时刻,不能同日而语。但是徐延的动作确实让他有些敏感,但他强行放松了下来。
在一片漆黑之中,陈景涣的触感、听觉比平常敏锐数倍,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如此亲密无间的碰触,令他的感官全都新奇而且异常兴奋。
徐延的触感、呼吸近在身旁,令他脑子有些难抑的浮躁。
徐延听到陈景涣的呼吸有些重,有些担心,心脏跳得更快了。两人都不敢动。
幸而夜深露重,二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都很疲乏,撑了不多久就都被暖意裹挟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徐延一觉醒来,一睁眼脸就热得发烫。
二人细瞧不知何时抱成了一团,跟蚕蛹似的浑然天成。陈景涣的手搭在徐延身上伸至他的后腰,徐延则靠在陈景涣胸口,伸手就能摸到徐延的胸肌。陈景涣受伤的腿撇在一侧,另一侧则被徐延紧紧缠住……
徐延心乱如麻。于是他试图趁着陈景涣醒来之前,赶紧解决一下这种有理说不清的尴尬局面!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腿先挪开一点,小腿刚抬起来一点,就听头顶传来一声破壳的闷笑。
譬如惊雷,令徐延一僵。徐延一抬头,见那漂亮的丹凤眼如钩,正盯着他笑得弯弯,陈景涣不疾不徐道:“醒了?”
徐延破罐子破摔,尴尬地笑笑,撇开了自己那条腿。他若不是知道陈景涣看不见,差点就被那近在咫尺的霸道目光调戏了去……
徐延掩下异样,闷声道:“是,不知将军醒了,怕打扰你。将军眼睛怎么样了?”
“看不见。”陈景涣不以为意道,继续前面的话题道:“我每日寅时上朝,雷打不动,现在卯时刚过,你为何起这么早?”
这么说他是早早早就起了!
徐延的脸快要热熟了。但他向来不显脸色,看上去还是白的。
早晨空气依然很凉,在这节骨眼上受寒发热可能会要了两人的性命,所以即便两人都醒了,也都只能武装起脸皮。
“卯时起噪,那时我也跟着起来读书。本来是很不愿意的,但也已经习惯了。”徐延道。
但他撒了谎,他不是起来读书,而是先起来练功。
陈景涣的手一点没有松开的意思,徐延也刻意忽略。徐延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像是真的有些无奈,好像很是恋睡的样子。
陈景涣便问了出来:“很爱睡么?”
这其实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洞中寂静了一刹,不知为何,从昨夜起,两人之间的感觉就其实有点怪。但也说不上不好。于是徐延按着陈景涣的胸口,微抬起头,道:“是啊,原本过着苦日子,每天睡得很晚,就都想多睡一会儿。”
“睡得晚要做什么?”
“说来话长,”徐延想起过去的事,无所谓地笑笑,“琐碎无趣的事,陈将军也想听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事吗?”
“你愿意讲就讲。我洗耳恭听。”陈景涣不喜欢在原则之外强迫别人,徐延也不例外。
“就当我给人抓药吧,你不是说我好医术吗?”徐延懒懒地闭上眼睛,似乎不太想讲的样子,他靠在陈景涣胸口说话时的声音就瓮瓮的。
他不愿意讲,陈景涣就不追问,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徐延的头发,说:“你这头发倒是特别光滑柔顺,天生的吗?”
“不是。”
“嗯?”陈景涣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徐延轻轻说,“用皂荚洗,但是要经常洗。经常洗。”
他特意强调两遍,陈景涣听得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切记规律且勤快,就问:“两天一洗?”
“差不多。”
陈景涣笑笑,轻轻按了一下徐延的背。“却比闺阁女子更金贵些。”
他把徐延往怀里紧了紧。
徐延微一皱眉,不甘示弱地拿出自己的小道消息,故作不经意道:“听说陈将军每操练必洗浴,无论冬夏沐浴半个时辰,比侍奉丫鬟还勤快些。”
他把自己比作小姐,自己就把他比作丫鬟,半点也没吃亏。
陈景涣却不恼,“你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这些?”辟谣道:“我洗浴的时候从不让人伺候,有几次太累了,就在浴桶里睡着了,门口等候的小厮不知我睡了一觉,便传出我沐浴半个时辰的话。连这也叫你们听了去?”
徐延有些好笑,调侃道:“你将军府的下人也这么多嘴?”
“嗯,是我不爱解释。”陈景涣点头,“连皇宫森严都堵不住悠悠众口,你以为将军府是什么?虎狼之地吗?”
两人说的话渐渐多起来,心里就放松了下来。直到有人的肚子最先开始叫了一声,这奇妙的祥和就被撕开了一个突兀的口子。
“你饿了。”
“我饿了。”
两人同时面面相觑。
徐延按捺着饥饿,道:“多谢将军全我睡懒觉之心,这下够美了,我去崖边看看吧。”
他便要起来。
陈景涣松开手:“以往辛苦,以后若是高中,不妨睡三天三夜庆祝,到时候我来为你看门,怎么样?”
徐延心脏一跳,道:“岂敢。”
心里其实有点兴奋。
陈景涣笑:“我看你没有什么不敢。不是要到崖边看看吗?正好扶我。”
徐延疑问地对上他的目光。
陈景涣从容道:“人有三急。我已经憋了一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