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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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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马车从朱雀门进了汴梁城,师流徵看着熙熙攘攘的御街两旁来往的车马人流,一切和出城去庐州时并没有什么改变。
或许什么也没发生,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然而在知晓庐州出现的明月公子只是个骗子的那一刻,从身到心的寒冷却不是假的。
“师姑娘,我们这是回哪里去?”车外,这一路行来为了安全都是由厉鸿驾着马车。他将马车停在城内榆林巷的巷口,下车来到车窗下征询师流徵的意见。
由榆林巷向北就是十二楼总坛的所在,而经榆林巷的第二个巷口往南则是去南府的路。师流徵急着回汴梁他是知道的,但是她却没说是回十二楼还是去南府,所以只得停下来问清楚她到底是去哪里。
淡黄色纱布车帘从里面被拉开,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明亮如秋水的眼睛经过四五天马不停蹄的奔波已经显得憔悴不堪了。
“回十二楼吧。”师流徵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放下车帘的同时,她看了一眼车窗下的厉鸿,这些天几乎不眠不休的他显然比自己还更疲惫。
马车继续向前,木制的车轮压过青石的街面发出碌碌的响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幽篁居里那个病弱之人,车内的人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马车走了不是很久便停了下来,厉鸿没有提醒,但师流徵知道已经到了十二楼。她揉了揉因坐车过久而有些僵硬的腿向外走去,扶着车门框掀开车帘的她在看到十二楼正门的下一秒像一尊泥塑一样僵在了那里。
那一瞬间,师流徵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咔嚓一声碎裂了,犹如上好的瓷器清脆掷地顿时化作无数瓣碎片。她不知道原来盛夏也可以寒冷得如同腊月寒冬。
放眼过去,满目的雪白像是隆冬里悄然降下的一场的大雪。而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雪却覆盖了他们所有的悲与喜,也埋葬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回忆与幻想。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厉鸿扶住马车上摇摇欲坠的师流徵,想开口劝慰一下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离楼遇刺身亡师流徵继任的消息在回汴梁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没有告诉师流徵,他想亲眼看到何离楼在师流徵心中的地位。
如今他知道了,那空洞无物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心伤,仿佛那一刻天已经塌了。原来,要摧毁一个人的世界是如此轻而易举。
“扶我进去。”师流徵凝望着正门前被风吹到半空中的纸钱,那多像一只只翩然欲飞的白色蝴蝶啊,可是她宁愿这一生都不要看到。
见到师流徵已经回来了,十二楼的人忙出来迎接新任楼主。眼神漠然的师流徵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无视拥在门口的众人,师流徵直接向楼内的凌烟阁走去。那是历代楼主停灵的地方,也就是进了大门正对着的那栋楼。
披麻戴孝的楼中弟子跪了一地,气氛冷凝而肃穆,没有一丝哭声传出来,这样的死寂宛如落了一地白雪后的荒原。看到师流徵朝这边过来,众人纷纷退开,留出一道铺满纸钱的路。
拾级而上的师流徵每踏出一步,那些风华旖旎的过去就像一道道袭来的刀剑阻挠着她的前进。汴梁月下,红袖添香;鼓楼晨钟,琴箫牵魂……多少的往事都化作了她一个人心底永恒的沉淀。
她无法分辨这一刻自己是在恨,还是在爱,或许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人都已经不在了,自己是恨是爱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停下!”从凌烟阁内忽然窜出一道白色的人影拦住了师流徵的去路。被阻拦下来的师流徵像是没有看到眼前的人,轻轻拂开那拦在她身前的手臂径直向凌烟阁内走去。
见师流徵毫无反应,那人转身用力一推将师流徵推倒在地。手掌摩擦地面传来的忽然而来的疼痛让师流徵有了片刻的清醒,她这才看清眼前拦着她的人是滇南郡主段婷。
有人上来扶起摔倒在地的师流徵,师流徵看了一眼眼前雪色麻衣的段婷却依然面无表情的向内走。
“我不准你进去看他!”段婷又一次拦住漠然前行的师流徵,冷冷地说道。
“凭什么?”师流徵抬眸,那样清冷绝望的目光让段婷浑身一颤。
闻言,段婷忽然大笑,凄厉的笑声是疯狂也是无助,“凭什么?!就凭我是离楼哥哥的未亡人。”
“未亡人,哈哈……未亡人。”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师流徵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到后来竟是泪如雨下。到如今,我又算是何离楼的什么人呢?什么都不是!自己竟然连他的未亡人都称不上。
清醒过来的师流徵收住泪,将嘴里那口腥甜吐在了谢碧晴递过来给她拭泪的绣帕上。刚刚那种天翻地覆的心力交瘁让她一直强忍着涌上喉间的血,亏得段婷这一拦点醒了神志不清的她。
“他已经死了,我只是进去看看他,不会多留。”师流徵喃喃说道,嗓子经血水的湿润已经不再那么沙哑。
段婷果断的拦住她,厉声说道:“不行就是不行!我不准你看他,他是我的。”自己好不容易才成为何离楼的妻子,他现在终于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她容不得别人再踏入他们之间,就算何离楼他已经死了。哪怕被他们说自己疯了也罢,她就是不肯让师流徵进去。
本来就对何离楼和段婷这桩婚事不满,现在段婷又执意不让师流徵进凌烟阁,看不过去的秦溪愤怒的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师流徵她是十二楼的现任楼主,凌烟阁是十二楼的地方,她爱进去就进去。你要是不满就去宫里跟皇帝老子哭诉去,老娘这里不伺候!”
说完,秦溪以眼神示意旁边的十二楼弟子将段婷拉开。
“你……你们……”被驳的无言以对的段婷看着阁外对她冷漠如斯的众人,这样的情景像是倒退了十多年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来汴梁被人教训的时候,可是这一次却不再会有那时为自己拭泪的白衣少年。
“郡主,你已经三天没休息了,下去休息一会儿吧,灵堂有人看着。”上前说话的人让在场的众人都感到意外,竟然是遏云轩的主人楚达,平时都是一言不发的木头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给段婷解围。
“我一点都不累,我不需要休息。”向来被人宠惯了的段婷也丝毫不领楚达的情,眼带挑衅的看着面容憔悴的师流徵,笑道:“她不走,我也不会离开。”
“你真是不识好歹!”这次被激起怒意的是萧轻舸,她想上前给段婷两拳,但是却被身旁的陈大夫拉住了。他将手按在萧轻舸的肩膀,低声说道:“没你什么事,楼主她自有分寸。”
“好吧,我不进去了。”师流徵黯然地看了一眼阁内正中停放着的白玉灵柩,颓然的转身离开。
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师流徵抬头看了看头上万里无云的晴空。她抬手搭在额前,天上那白得耀眼的太阳依旧高高的挂在上面,应该是炙热无比的夏天她却觉得很冷很冷,比掉进了冰窖还冷。
按照大靖的丧殡习俗,头七那一天是死者下葬的日子。一大早给何离楼做道场的人满满的挤在了凌烟阁下。
师流徵很早就来了,她没有进凌烟阁,只是远远的站在廊下看着一群人围在那里闹闹轰轰地做法事。不久,何离楼的灵柩被八个大汉抬了出来。
整块白玉雕制而成的灵柩在阳光下闪动着温润的光泽,不是很耀眼,就像灵柩里的人笑起来一样,清清浅浅,温良端方。
师流徵痴痴地望着那座灵柩,里面装着她心心念念的人,也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未来得及见一面的亲生父亲。
那天她没有再执意进去灵堂看一眼何离楼,是因为她在告诉自己何离楼并没有死,灵堂内的不是他。她没有看到何离楼的尸体,那么他是不是就还活着?哪怕头脑很清楚这是在自欺欺人,可她宁愿这样有所期待的活着。
“楼主,你不跟着去看看吗?”玉玲珑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站在了师流徵身旁,她抱着双手头抵在廊柱上随着师流徵的目光看向那白色的灵柩被人缓缓地抬出大门。
师流徵看了她一眼,大概半个月未见,玉玲珑似乎也清瘦了许多。她朝玉玲珑微笑了一下,随即叹息道:“不去了。这样就可以当他还活着不是吗”
“是吗?”玉玲珑垂首看着她挺起的肚子喃喃的问道,“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师流徵轻抚着小腹,笑道。
“时间过得好慢啊,”玉玲珑抬手摩挲着嘴唇,眼神放空,像是在想着什么,“记得上次问楼主的时候,楼主他说是五个月了,这一月竟比一年还长。”
师流徵笑了笑,她记得玉玲珑从不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想来是她说的楼主还是何离楼。师流徵再次抬头看向大门的时候,灵柩已经不在了,而那送灵的乐音之声也跟着灵柩渐渐远去,空留散了一地的雪白纸钱。
“你知道是谁给杀了楼主吗?”玉玲珑问道。
师流徵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她没有过问何离楼那日被刺杀的事情,而其他人应该被晴姨吩咐过不准再拿何离楼的死刺激她,所以没有人告诉她何离楼是被谁杀死的。
“是被武当一个无名的小徒杀死的。”想起那人愣愣的神情,玉玲珑笑出了声,“武当的各位长老都没有动手,不准备插手楼里的内讧,没想到竟被一个贪财的小徒害得英明扫地。”
“那日,他的长剑刺穿了何离楼的左胸,鲜红鲜红的血就像水一样顺着剑流了下来,满地满身都是。”
师流徵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玉玲珑将她最后的自欺欺人也一点点的绞碎。
“没想到,他到死还念着楼主你的名字。你可开心?”玉玲珑看着师流徵垂下的眉眼,话题一转低声问道。
师流徵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抬起头直视玉玲珑的眼睛,问道:“你后悔吗?”
玉玲珑一愣,转而笑了起来,“你猜出来了?还是,他告诉你的?”
“你看,我并没有害死他,他是被别人杀死的。天意如此,不是吗?”
“我不后悔。就算重新来过一次,我还是会下‘日久生情’。”
玉玲珑顿了顿,想起了埋藏多年的旧事。
“我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跟着我娘两个人相依为命住在汉水边上的一个小渔村里。我娘很疼很疼我,所以没有爹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有娘就够了。”
“我们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静,可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村子里忽然来了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娘见他们受了伤又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就把他们带回了家。当时,我娘并没想到她救的这两个人竟是来催命的。”
“追杀他们的杀手没过多久就来了,我娘就这样死在了杀手的剑下。”
师流徵能猜到那两个男孩是何离楼和于讴,但是玉玲珑也不能就这样把她娘的死挂在何离楼的名下啊。
看到师流徵想开口为何离楼辩解,玉玲珑便开口打断道:“如果说我娘是自然的死在杀手手里,我玉玲珑无话可说,可是我亲眼看到是他亲手把我娘推在杀手的剑上。他以为我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么一推,我娘就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他来了我们家,我和我娘现在都还好好的活着。”
也许何离楼是无意的,可是既然玉玲珑已经认定了他是害死他娘的凶手,再怎么解释也无用。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玉玲珑依旧没有忘记那段往事,只能说她娘的死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大到至今都无法忘记。
“现在他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难过,就像我娘死的时候那样难过。”玉玲珑的眼睛望着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凌烟阁,而凌烟阁却在泪水中变得模糊了。
师流徵无言的拍了拍玉玲珑的肩膀,瘦骨嶙峋咯得手疼。个人有个人的世界,喜怒哀乐都不是她所能改变的。
她忽然想起春天的时候,何离楼曾对她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那时的她并不明白,现在她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他已经走了。
世上难过悲伤的人有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我感受失去你的难过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