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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岁大旱,值荒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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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林溪眸光微闪,五指并拢,以手作刃,快步向前,猝然攻出。
手掌横平,迅捷有力。
指尖穿透老人鬼的胸膛。
韩林溪顿了下,触感不对。她垂眸,视线落在老人鬼的心脏。
它的胸膛已经破开,再加上腹部豁开的创口,理应是活不了了。
可是这只鬼还活着。
它不但活着,还痴痴地望着她笑,目光和蔼,撑起粼粼白骨的残躯,对韩林溪说:“我是自愿的,我老了,活不下去了,你还小,吃了我的肉,你能活。”
它的瞳孔涣散,嘴中不停念叨这一句话,颤巍巍的,仿佛把韩林溪认成了自己的孙辈,将脖子送到她嘴边。
“吃了,就能活……”
韩林溪出手很急很快,她本想给对方一个痛快,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老人鬼受到致命伤,却仍然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风声忽然从侧面响起。
有东西来了。
韩林溪脚下立刻升起影洞,黑色的洞和她的脚掌大小相同,贴着脚下升起,就算有人此时正站在她面前也察觉不到影洞的存在。
在那些东西出现前,韩林溪原地消失,转眼出现在离城墙数米开外的暗处。
她借着房屋的遮挡,静静地注视那边。
风声细细簌簌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城墙上面飞下来了。
四个士卒跃身而下,恰好挡住老人鬼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它们站得笔挺,脚尖稳正地踩在每一条方位线上。它们脸色惨白诡异,在大半夜里白得发光。
这时,韩林溪再次听到咀嚼声。
她原以为士卒们饿昏了头,忍不住以同类为食。可眼前这一幕推翻了她的猜想。
实际上士卒们什么也没有干,它们仅仅是站在那儿,堵住老人鬼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士卒们离老人鬼并不近,虽说挡住了四个正方位,但老人鬼仍然可以从东南或者西北等侧方向逃走。
老人鬼没有这么干,在士卒们出现后,它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了。
它腹部的肉块不停往下掉,被无形的力量一块块撕咬下。
很快,老人鬼变得越来越残破不堪,而士卒们的肚子却越涨越大,像吃撑了。
老人鬼的确被吃掉了。
字面意义上的“吃掉”,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老人鬼像是被某种力量抹杀,作为报酬,“杀死”它的四名士卒们得以饱腹。
奇怪,太奇怪了。
韩林溪杀不死的鬼,这些士卒单单把人围起来就杀死了它。
她看得清清楚楚,生怕自己看漏了,睁着眼珠凝神盯着每个士卒。
她亲眼看到,士卒们双手垂落身侧,只是单纯地包围老人鬼,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只是包围住别人,就能把人杀死?这就是副本的杀人规则?
看起来有些无厘头,就像是某人心血来潮时玩的一场游戏。
士卒们嘴角泛着油光,仿佛刚才真的大快朵颐了一顿,但饥饿太久的人是感觉不到饱腹感的,即使韩林溪看到它们是肚子高高鼓起,可它们仍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咚咚——
四个士卒抱团走动,它们四处寻找下一个可以被围困的对象。
韩林溪观察它们的行动轨迹,发现它们从不落单。
四人一直同步行动,四双眼睛分别投向不同的方位,共同构成全视野的视角图。
韩林溪在它们发现自己之前离开了。
她没有直接回猎户住处,而是继续寻找线索。
这里家家户户的房屋都是采用同一种构筑方式,每间屋子都呈四方形,一家挨着一家,横纵轴交叉排列。
板板正正,整齐有序。
如果是太平年代,韩林溪只会觉得是城池的规划者很有审美。
可是这是战国时期,正值战乱期间,百姓不会长久扎根在同一座城。倘若遇到两国交战,颠沛流离更是常态,流民数不胜数。在这种情况下,能找到一个凑合住的茅棚就是万幸,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花大力气搭建如此规整的房屋?更别说这样干的人,在这座城还不止一个。
这城的排列布局很不对劲。
韩林溪踮起脚尖,一个呼吸的功夫,她就利用影洞来到房顶。
她现在的体重实在太轻了,可以毫不费力地趴在茅草房顶上。
房顶离地约两米,不算很高,不过也能让她找到一些想要的答案。
当她仰视地面,每户屋子便模糊成一段黑色的线条。
每一段黑色线条首尾相连,勾成一条完整而笔直的长线。
她想像自己正站在更高的地方往下看,随着高度不断增加,屋子构成的长线不断向外延伸。
……最后连向四面城墙。
四面城墙就像是个正方形的框,框内所有线条从南向北、从东到西。
韩林溪长吸一口气。
这座城……是个棋盘。
猎户对她说过,“夜晚不要独自外出,也不要闹出大动静。”。
“独自出门”和“闹出动静”是两个并列存在的条件。
闹出动静就会被人发现,如果你还是独自一人的话,对方四个就能将你“吃掉”。
四个白棋能吞掉一枚黑棋的气,一旦黑棋被围困,它就会被白棋吃掉。
这是围棋吃子的规则,“被围住”等于“被吃掉”。
脸色惨白的士卒是白棋,脸如焦炭的老人鬼是黑棋。
那她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影洞带着她返回猎户的家。
她只能确定猎户家是最安全的,因为自己还没有被他们“吃掉”,说明在猎户家不满足“白棋吃黑子”的条件,若是贸然闯入其他未知的人家,这就太冒险了。
须臾。
她回到屋中。
猎户和双胞胎们还在睡,他们不知道韩林溪曾外出过。
猎户的家很小,他把常用的生活用品和打猎工具等等物件分门别类地摆在一起。
这也方便韩林溪翻找东西。
她想找一个能反光的东西,找不到镜子,就用拥有镜面特质的物件,比如铁器。
有了,柴刀。
猎户怀里抱着的柴刀刚好。
柴刀被人经常使用,刀锋部分磨得锃亮。
她刻意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慢慢接近猎户。
她这具身体个子很矮,蹲下来时刚好可以看到猎户下怀露出的一寸刀尖。
屋外的天空渐渐升起鱼肚白,空气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接下来的白日又将是一个难捱的艳阳天。
韩林溪轻轻撬松窗板一角,好让外面的阳光可以照入屋内。
借着一缕微弱的光线,韩林溪见到了自己的模样。
脸是白的,和那些士兵一样。
不应该啊,她手脚都是黑黄肤色。人的脸和其他肢体的肤色怎么可能差距这么大?
韩林溪用力擦了下脸,她怔怔地看着糊了满手的白色粉末,像是某种动物的骨粉。
在茅棚里见到的那些人也都是黑黄肤色,当时没有人对自己察觉异样,说明那个时候她的脸还是正常的。
唯一的可能是,猎户趁她睡着后,用骨粉粉饰了她原本的脸色。
猎户皮肤黝黑,是黑子无疑。她也是黑子,双胞胎也是黑子,所有猎户为什么要这么干?
单单把她伪装成白子?
天马上就要亮了,猎户即将醒来。
伪装成白棋也算白棋吗?猎户和双胞胎外加上昨日他们提到的生病阿翁,这就是四个人,四个棋子。
他们是想吃掉我吗,像白棋士卒吃掉黑棋老人鬼一样吃掉?把我当成今晚的食物,就和昨日猎户在灶间宰杀的“野兔”一样?
韩林溪深深抿住唇瓣,转身奔出猎户的屋子。
她从影洞一进一出,大步大步地跑,仿佛在和时间争夺生死。
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这户人家的阿翁,只要亲眼看看他的肤色,她就能明白一切。
她记得猎户家旁紧挨着一户小屋子,昨日双胞胎提到阿翁时,猎户往旁边看去一眼,这一眼显然泄露了阿翁的位置。
猎户没有与阿翁同住一间,阿翁单独住在旁边的小屋。
这间小屋整晚安静,像死人一样安静。
她推开小屋的门——
屋内根本没有人。
只有一地的血迹。
血迹呈现拖曳状,死者生前曾被人拖行过一段时间。
韩林溪猜阿翁被人拖走前就已经是受伤状态。他可能曾被人开膛破肚过,取出半截肠子再缝合回去,以至于地上滚落着一个沾满血迹的针线盒。
细长的线穿过骨针,来回扎入屋主人的身体。
如果要杀死一个人,何必还把伤口缝起来?
韩林溪猜,除非动手的人不希望这个人死。
动手的人也许是阿翁的亲人。因为田里颗粒无收,全家人饥饿难耐,所以阿翁自愿奉献身体的一部分,换得亲人活下去的食物。
它让亲人亲自动手,亲人取完东西后又将伤口缝起来。
她绕着小屋走了一圈,发现这屋子里有三个人的生活痕迹。
一个老者,一大一小两位女性。
老者就是阿翁,从鞋码估计,身高和昨晚出现在窗户的黑影差不多。
剩下两名女性中,女娃的衣服比她现在身上穿的略大,这名女娃的年纪可能和她相仿,上下浮动不超过2岁。
另一名是成年女性,这人应该常年干活,靠近手脚的布料磨损得格外严重。
现在,这两名女性都不见了。
韩林溪不确定屋里的拖曳痕迹来自这三人中的谁,她沿着血迹的方向走,来到屋外。
屋外阳光开始变烈了,毒辣的光线烧灼着她的皮肤。皮肤逐渐发痒发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啃食。
血迹的线索在户外,太阳避无可避,她闷不吭声地硬挨。
渐渐的,她感觉自己的每根血管都在叫嚣,疯狂膨胀,直至冲破脆弱的皮肤,滴滴答答地落,再被升腾的气温迅速蒸发。
韩林溪终于找到血迹的终点——就在猎户屋的窗口,除此之外,还有两双来自不同人的血脚印。
昨晚,她看到窗外的黑影,那个肤色和黑夜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就是阿翁。它和老人鬼一样,是黑棋。当韩林溪看到它时,它正在用头撞击窗边。
她想,她当时理解错黑影的意思了。黑影不是想进屋,不是在呼救,而是在提醒。
它想提醒屋内的人,提醒猎户,窗外有白棋,快点回屋。
它想,白棋们吃了自己,就不会再吃它的亲人了,所以它没有出声,死咬住嘴,一点点地任由自己被人吃掉。
它是自愿的。
在棋局里,一只落在死角的黑棋,仅需两枚白子就能堵住。
所以阿翁死了,死在它透过窗户望向韩林溪的时候。
韩林溪回忆了下,她那时察觉到的诡异视线,其实并非来自阿翁,而是那两只白棋。
换言之,她被盯上了。
棋盘里,总有棋子是注定要被舍弃的。
——在乱世,即使同为棋子,棋子间也有高低之分。壮年最大,需弃卒保帅。男性少年次之,男童再次之,最后是没有价值的女性和老人。
因为没有价值,老人“自愿”被吃掉。
年迈的黑棋死去后,接下来就该轮到她了。
即使这具身体努力把自己伪装成男娃,她还是难逃一死。
猎户听到双胞胎说阿翁病了的消息,露出的笑是苦笑,它提前预感到阿翁的死,觉得绝望。
后来它察觉到白棋觊觎韩林溪,于是趁她睡后,把她抹成白棋的样子,不是想吃掉她,而是希望她能逃过一劫。
凭什么要她死?她想。
她冷静地穿过影洞,往城墙扔了一把火。
高温把风烤的滚热,吹得火势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从城墙的这一端烧到另一端,点燃整个棋局。
……
华贵雍容的寝殿内。
幕僚慌张失措:“王!王!咸兆城莫名生了火,这火会引来赵军!”
被称之为王的男人,戴着沉重的鎏金冠冕,拖动臃肿的身躯,踱步来至地图前。
他面露不虞,像是神明在看自己养育的仆人,说:“咸兆城必须死守,不可落入赵国手中!”
王的后背伸出一只发腥的触角,触角细长,尖端的吸口忽然绽开,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球。
这只眼球贴在地图上,似乎在窥探城中发生的一切。
随即,王命人打来一桶水,浇在地图上。
湿漉漉的水珠落在羊皮地图,竟被地图尽数吸收。
咸兆城中。
天色忽变。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阴云密布。
韩林溪眼有震色。
只见泼天雨水浇头而下,城墙的火骤然熄灭。